博尔赫斯有一本短篇小说集《沙之书》。同名短篇《沙之书》的故事缘起,是一本页码无穷无尽的书,象征着世界的无穷性和未完成性。沙,可以是无数篇故事,也可以是一本永远没有结尾的书。
这种开放式写作,正应和了张新颖对随笔这种体裁的偏爱。张新颖在最新随笔集《沙粒集》中写道,“随笔不是巨著,写随笔的好处是写完一篇,不久就可以再写一篇,也就是说,不断地有下一次。
它给不断的写作者提供了不断的机会”。
作者渴望在文字中获得自由。在张新颖看来,随笔能让自己“趋向之前未曾见识和体会过的许多东西”,记录下那些未曾与时间一同消逝的生命瞬间。因此,在《沙粒集》中,读者能读到张新颖更私人、更温情的叙述。
这样一本“有情”的小书必有“有情”的回响。
《沙粒集》出版后,我们无意中在豆瓣上发现一篇非常特别的书评。作者是张新颖老师的学生,回忆起大学时与张老师有关的点点滴滴,真诚而动人,甚至让人有些羡慕这位同学,能遇到张老师这样一位“知内情,有慧眼的向导”。
张老师说过的话,我始终记得这一句: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不会被浪费的。我用铅笔把它写在《沙粒集》的扉页。
依然是在大三那年《沈从文精读》的课堂,我已经忘了这句话发生的前后语境,大概当时他正带领我们解读原文,所有同学低头盯着讲义里的文本。张老师讲完了一大段内容,话音落下来,几秒钟的静默之后,张老师缓缓说道:“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不会被浪费的。”
忽然我感到一阵暖流从心底升起,我抬头望向张老师,他迎住我的目光,与我对视,周围的人仍旧低着头。我心中的暖流从眼眶涌出,张老师回以我一个温柔且坚定的眼神,像照进岩穴间的日光,细如丝线,却有力量。
《沙粒集》中出现了好些熟悉的名字,陈思和、梁永安、陆谷孙、王安忆……我恰好修读过他们的课程,或是旁听过他们的讲座。于是很不争气地,我怀念起大学时光,虽然才离开校园没几个年头,就已忍不住感慨人事。
大学最令我怀念的,其实正是这些师长,曾经聆听他们讲授经典,是我的幸运。那时学生与老师之间通常很疏远,除非是跟着他们做论文题目,倒有密切交流的机会。可是这些老师啊,他们就像我夜路中的一盏盏灯,不刺眼,却能照见来路上的每一块标识,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是。
——选摘自豆瓣网友维卡《回忆张新颖老师》
张新颖
如今,张新颖时常说自己是一个教书匠,他向学生传达对文学的理解和热爱,而这种传承也来自张新颖求学生涯中遇到的几位老师。在《沙粒集》中,张新颖罕见地谈到了自己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求学时光。教他懂得善与美的,正是这几位润物无声的老师。
张新颖写到村子边上的小学,小学的位置很特别,既不脱离乡村生活日常,又连着外面的世界。学校有两间教室,两位老师,所有学生都在复合班上课:一年级和五年级在一间,二、三、四年级在另一间。“复合班的好处真是妙不可言,课堂永远不会单调,埋头写作业的时候,耳朵支棱着,听其他年级的课;所有年级的学生都是同学,年龄不齐,智愚各异,有趣的事总是不断。”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中,张新颖第一次得到了文学上的启蒙。
我的第一个老师大概二十岁,教得好,但严厉,同学们有些怕他。课间休息,他常坐在教室前面的石条凳上拉二胡,这样的时候面色柔和下来,神情沉醉。他的二胡是自己做的,弓毛取自马尾,琴杆、琴筒、弓,各用不同的木料,很是讲究;有人打了一条大蟒蛇,他去取了蛇皮,做成了琴皮。不拉的时候,他也时不时用松香擦拭琴弦和弓毛,松香也是自己熬制的。我很想试试他的二胡,始终没敢。那时候我学着拉京胡,父亲从县城给我买了一把,最便宜的一种,三块三毛钱。晚上,学校里空了,近处的人睡觉时常常听到二胡声。要到很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老师可能是孤独和苦闷的。过了一两年,他父亲退休,他接班,离开学校到县城去了。
上二年级,换到另一间教室,是苗老师教我们。苗老师是公派教师,负责我们这个小学已经很多年了,跟村子里的人都熟,挺受尊敬。他四五十岁的样子,灰色的中山装,夏天是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说话总是带着笑,随和,亲切。三年级的时候,一道数学题,全班同学都做对了,只有我一个人错,他批评我之后,在黑板上边写边讲,结果发现是只有我做对了,他马上批评自己,向我道歉,我这个小学生还真不习惯。
第三个教我的是姚老师,二十出头,头发自然微卷,英俊挺拔。也许因为我字写得不错,记得是冬天的晚上,他叫我到他家里刻钢板,油印复习材料。用尖细的铁笔,一笔一画刻在下面垫着钢板的蜡纸上,这对我可是新鲜的经验,而且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经验了。姚老师在学校的时间也不长,也就一两年。
然后来了姜老师,高中毕业不久,我的第四个老师。姜老师喜欢乒乓球,课间就和学生在院子里那个水泥台子上打。同学们最喜欢看我和姜老师对台。我乒乓球打得好,要不是母亲反对,就被上面来考察的人招进少体校专门打乒乓了。母亲的理由很朴素,还是要读书。姜老师如果输了,会提议再来一局;再输,就再来一局。围观的同学乐见我赢,这样休息时间就延长下去,等姜老师放下球拍摇铃上课,已经过了好长一会儿。多年以后想起这些,还能体会到那种单纯的快乐,只是又多了一点点惆怅: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拿起过乒乓球拍。
一天我到办公室,看到姜老师自己订的两份杂志,一份《读书》,一份《外国文学研究》,后一份是卷成一卷寄过来的,邮局送信的人说,全县只有两个人订。我当然看不懂,却很好奇,翻一翻,仿佛能够捕捉某种气息,不清楚是什么,只是很确定有那么一个东西。也许就因此,记住了这两个杂志的名字。我是来借《解放军文艺》的,学校订了一份。我的小学跨了两个时代,对于我来说,划分的标志是,现在有杂志订了,母亲先是给我订《儿童时代》,后来又加一份《人民文学》;上初中以后,又订了《小说选刊》。
几年以后,姜老师考上了师范学院,他还不忘他教过的这个小学生,常常给已是中学生的我写信,有时信封鼓鼓的,贴好几张邮票,打开看,里面有他写的文章,抄在红格信纸上。他鼓励我也写点什么给他看,我写得少,回应不成比例,暗自惭愧。
——摘选自张新颖《沙粒集》
《沙粒集》,张新颖著
等上了大学,张新颖遇到了恩师贾植芳先生,贾先生是比较文学学科的奠基人之一,一辈子命途多舛,但傲骨依然,令人敬佩。贾先生曾说:“我觉得既然生而为人,又是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毕生的责任和追求,就是把‘人’这个字写得端正些。”
贾先生曾在狱中关押十一年才判刑;之后又被押回原单位“监督劳动”近十三年。重体力劳动,间以批斗,这是他的日常生活。贾先生在《上海是个海——我在上海的生活史》中这么写道:“那时候我为自己定了些规矩:平时我抽八分钱一包的‘生产牌’香烟,每次挨批斗以后,我就花一角二分钱买一包‘勇士牌’香烟;我一般只吃几分钱一顿的菜,每次挨批斗之后,我就买一块一毛四分钱的大排或者一毛三分钱的大块肉吃,自己犒劳自己。”八十年代后期,张新颖第一次见贾先生是读本科时候,他对贾先生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吸烟的频率极快,一口接着一口,而且抽完一支,接着就点上另一支。”
贾植芳,图片来自网络
四月二十四日,贾植芳先生离世的日子,每年这天,陈思和老师,还有其他学生,都会去扫墓。二〇一八年逝世十周年,这一天也没有什么特别,二十几个人自发前往。上海宝山的仙乐息园修整得比以前好了,但平民墓地,那种挤挤挨挨的格局是变不了的。先生和师母的墓在排列整齐的墓群当中,与周围的墓看不出多大差别。
我给先生点了一支烟。
本来想也给自己点一支,陪先生。墓碑前空间狭窄,不能同时站多人,我移开,转到边上,才也点上一支。
就是这么个小念头,给先生点支烟,已经在心里盘旋了好几天。
不多久前坂井洋史教授来上海,酒桌上,谈话间忽然冒出一句:那个青蛙烟灰缸,还在吗?
我想,大概是不在了。
贾先生的书房兼做客厅,朝南的窗户下是他的写字台,朝东的窗户下放了一条长沙发,沙发前是一个不大的圆桌,无论来的什么人,总是一杯茶,放在桌子上(先生戏谑,说某位名家招待客人,尊贵的请坐沙发,叫用人端上咖啡和糖;次之坐椅子,泡茶;再次之,一碗白开水,站到门口喝)。坂井抽烟,自然对放在桌子上的青蛙烟灰缸印象深。
青蛙烟灰缸,刘免绘
张掖的河西学院设立贾植芳藏书陈列馆,馆的一角复制了先生的书房,书柜、沙发、圆桌、写字台是原件,从上海运过去的。二〇一六年七月初我去那里,于遥远的大西北蓦然看到熟悉的书桌书架,眼泪差点下来。书桌前墙面上的窗子是画的,窗框却是先生家里原来的窗框,也是特意运过去的。我留意了一下,没有见到青蛙烟灰缸。
最初跟先生读书的时候,我二十二岁,只是偶尔抽烟,但坐在先生书房里的那些时光,像个熟练的烟民,先生抽一支,给我一支,没过一会儿,再点上第二支,第三支。先生坐在藤椅上,不停地说话,右手夹着烟,烟灰燃得老长,然后落下来,落在衣襟上。师母常常提醒先生弹烟灰,先生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又忘了。
……
先生离开十年了,十年里这个世界的坏人没有减少,这个世界也没有变得更好。这样的话,其实是不必向先生说的,先生哪里会不清楚。就连当年懵懂的我,也逐渐学习辨识投机、伪善,辨识恶。先生曾经告诉我的那些坏人,我用后来的时间验证,我在后来的人中间认出他们的同类。也正因为对恶的认识,才更能感受善,认识善。这个世界不仅需要更多的善,而且需要善的坚韧和勇敢,善的智慧与力量,以抗衡和搏斗。
——摘自张新颖《沙粒集》
张新颖,鲁迅文学奖、文津图书奖得主
“如果可能,我愿意是个随笔作家。过去这样想,现在也是。”
(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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