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三姐妹·等待戈多》复排巡演,主打的是当红明星做主演,粉丝热烈响应,不知不觉中,戏剧的发生与接受都变了。(林兆华戏剧工作室供图)
郭晨子
竟然距离首演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1998年,林兆华导演的 《三姐妹·等待戈多》 亮相,两部经典名作的并置拼贴与观众的冷淡反应和作家余华的惺惺相惜加在一起,使那次演出似乎成了一个演出事件;如今,《三姐妹·等待戈多》 复排巡演,主打的是当红明星做主演,粉丝热烈响应,不知不觉中,戏剧的发生与接受都变了。
舞台上林氏的“三姐妹”和“等待戈多”并没有变。“三姐妹”还是困在水中央,宛若在一个孤岛上,她们的演区和观众席隔着黑色的水池,隔着贝克特笔下那棵著名的树;她们的演区沿中轴线立起一个白色的框,三人等分在中轴线上,转台转动时陷入婚外恋的玛莎和姐妹们分开了。像是在镜框式的舞台上又给“三姐妹”搭起了一个台,画框中又套了一层画框,“三姐妹”被围困的意象得以加强,她们像是内画鼻烟壶里的美丽图画,工笔细描,图案精妙,勾画的难度不小,外表看上去也栩栩如生,奈何困在小小的玻璃瓶内,根本连新鲜的空气也呼吸不到。
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部分处理得像滑稽小丑,的确,这些年来演《等待戈多》 观众总是笑声阵阵。这两个角色置身水中时,分别饰演爱上玛莎的韦尔希宁中校和追求小妹妹伊莲娜的土旬巴赫男爵,戏就这么串上了。
二十年前,仅仅是 《三姐妹》 与《等待戈多》的并置、串联、拼贴足已使人眼前一亮,惊诧或惊艳,二十年后,没有人会再质疑并置的动机和意义,拼贴而且不只是文本的拼贴也在剧场里变得常见,这时的《三姐妹·等待戈多》依然是首演版本的拷贝,显得有点粗糙了,似乎只是停留在半成品或初具雏形的状态,还没有来得及精雕细刻。
比如,台左侧梯子上的叙述人,他时而叙述时而扮演,时而读 《三姐妹》的原剧本时而扮演 《等待戈多》 中的孩子。他于全剧的游离或加入,他“独立”存在或“高高在上”,这都没有问题,但当他朗读 《三姐妹》 中的部分舞台提示和安德烈或切布狄金的台词时,带来了一种对契诃夫原作无能为力的局促感。舍弃了 《三姐妹》 原剧的风格样貌,舍弃了“不相干”的登场人物,可又舍弃得不彻底,基本还是依托四幕的内容把三姐妹的台词全部保留,于是,一些他人的台词或必要的连接就索性丢给叙述人。同时,延续导演的一贯风格,剧中人并不交流,而是各自发声、形成多声部的交织,这样一来,所有角色———无论是“三姐妹”还是韦尔希宁中校和土旬巴赫男爵,都陷入了独白的状态,叙述人的朗读因此无法成为一个声部,混在其他声部中又多余,尴尬了。他的设置非常功能性,于今日的演出,他的功能还需要保留吗? 抑或是,留下了他,必须赋予新的阐释和意涵?
全剧登场的女性角色除了“三姐妹”外,还有她们的嫂嫂娜达霞,一个和“三姐妹”格格不入的庸俗小市民女人。她自然是到不了“三姐妹”的演区的,只能影子似的在舞台最深处出没一次,或者听到她在台侧的咆哮,并不出现形象。没有余力顾及也和“等待”无关的人物,何苦还现身呢?
《三姐妹·等待戈多》 更像是“三姐妹”在“等待戈多”,“三姐妹”是主体和主语。《三姐妹》和契诃夫其他的戏一样,写的都是人生的状态而并不直接描摹发生的事件,呈现的都是人和人的交流但分明不啻于自语,他开创了现代性的戏剧又不像现代派剧作家那样,完全丢开事件和交流直接写状态,直接抽象、诗性到《等待戈多》的地步。舞台上的“三姐妹”在另一重意义上也如在囚笼,既挣不脱契诃夫的原作,又像是已从原作中抽离出来半符号化了,成了活着的标本,“到莫斯科去”的传声筒。
舞台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容纳所有,袒露一切,不由生畏、不由期待。已经有,而且一定还会有各种版本的《三姐妹》和《等待戈多》,多希望眼下的《三姐妹·等待戈多》 并不只是二十年前的那一版的复刻,毕竟,二十年过去了……
(作者系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