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版《穆桂英》让我意识到,“绝活”未必是和艺术相斥的卖弄伎俩,经过刻苦训练的身体技术,是一种超乎技而游于艺的自由状态。
“文学本位”观念支配下的表演理论,遇到无法解释的技术问题,往往归于演员的悟性。其实真正发挥决定作用的,是身体技术。所谓“大身段守家门,小动作出人物”,这个“小动作”不是靠心理体验,而是靠自觉、准确、自然地掌握自己身体的运动来实现。
传统戏剧的式微最明显地体现在身体技术的衰落,我们有太多没有身型的演员,我多么希望真正优秀的年轻的演员们,只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好的材料,去创造最好的艺术。
身体存现的光辉投射出巨大的能量,超越舞台框限直接作用于观众。《穆桂英》演到《大破天门阵》时,剧场里沸腾的观众反应,不是出自对剧情的理性思考或情感体验,而是身体对身体的直接反应。图为青春版婺剧《穆桂英》演出照。资料图片
看青春版《穆桂英》之前,我对婺剧的知识仅限于号称“天下第一桥”的 《断桥》 和婺剧旦角陈美娟的蛇步。1954年,陈美娟参加华东戏曲观摩大会演出,获演员一等奖,梅兰芳先生对她说:“你演的《断桥》 比我演得好,这步子我不会走。”我总以为,梅先生谦逊,这夸人的话不能太当真。
而青春版《穆桂英》改变了我的看法,原来“绝活”未必是和艺术相斥的卖弄伎俩。我在这群年轻演员身上看到的,不仅是经过刻苦训练的身体技术,更是一种超乎技而游于艺的自由状态,一种由于高度的身体性而通往精神性的出神状态。
婺剧 《穆桂英》 既有传统老本做基础,改编过程中应该也参考了京剧本,但传统的宏大叙事转向了个人化,以穆桂英和杨宗保的爱情作为主线,是生旦离合的传奇结构。梅兰芳演绎穆桂英,突出忠良后代的大气沉稳,发挥刀马旦兼青衣之长的特点。婺剧则将穆桂英改为“边陲孤女”,爱情圆满是最终旨归。剧中男女青年的精神和身体都因此变得自由轻盈。杨霞云演绎的穆桂英,开场“戎装出寨步轻疾”,下得山来,如一阵春风,大部分时间都是草莽少女恣意快活的模样。两位主演杨霞云和楼胜都有非常好的身体技术,开打场面异常流畅。到大破天门阵一场,满台演员剽轻精悍,令人目眩神夺。这样的 《穆桂英》给人高度身体性的整体印象,演员展示了一种对身体包括声音的强大的控制力,面对再困难的场面都有一种兴致勃勃的劲头,这种通过身体技术所展示的生命力和青年男女的爱情主题完全和谐一致。
更重要的是,身体存现的光辉投射出巨大的能量,超越舞台框限直接作用于观众。我看演出的那晚,观众不算多,氛围并不好,但是很快场上就热了起来,演至大破天门阵,剧场里几乎沸腾,这种反应不是出自对剧情的理性思考或情感体验,而是身体对身体的直接反应,身体的存现最终指向精神,它使人能够暂时摆脱沉重的肉身,摆脱这一人类终极极限而获得自我超越的精神性体验。
婺剧《穆桂英》的观剧体验促使我重新思考中国传统戏剧表演的问题。和其他艺术创作相比,戏剧表演的特殊性在于演员必须以自身作为材料。中国传统戏剧有行当和程式作为演员和人物之间的媒介,但是,借由媒介仅仅能够保证表演的及格水平,和中国传统戏剧表演的最高理想“传神”之间,还有很长的距离。比如说,同样是刀马旦演员,同样演穆桂英,为什么有人只能勉强及格,而杨霞云就演得生动,其中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传统文人剧论大都从解读文本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张岱所谓“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李渔所谓“解明曲意”。当代戏剧批评,也多从理解剧本、体验人物入手,大抵因为讨论表演是要将一种本质上转瞬即逝的东西固定下来,那么文本提供了最 自然的逃避途径。“文学本位”观念支配下的表演理论,遇到无法解释的技术问题,往往归于演员的悟性,这就使表演几乎成为一门玄学。
“解明曲意”对于古代社会没有受教育机会的演员来说,有点训诂上的意义,对今天的演员就不必夸张其重要性了。传统戏的人物相对是类型化的,婺剧里的穆桂英有多少深藏的潜台词需要挖掘? 谈不上。杨霞云演得好,归根到底是身体技术好。甚至在那些通常认为以揣摩人物心理取胜的文戏中,真正发挥决定作用的,也是身体技术。所谓“大身段守家门,小动作出人物”,这个“小动作”不是靠心理体验,而是靠自觉、准确、自然地掌握自己身体的运动来实现的。我清楚记得看梨园戏 《朱买臣》 时的震惊,曾静萍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细腻、传神、准确、完满,达到惊人的地步,它绝不可能来自当场的心理体验,相反,只有当演员保持无动于衷的状态,才有可能实现对身体如此精确的控制。如果要谈心理技术,不是与人物共情,而是使自己入定。
这让我想起戈登·克雷提出的表演观念,他曾对一位夸夸其谈如何理解莎士比亚的演员说:如果你能把你的身体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材料,如果它在观众面前这段时间内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能服从你,那么你就能从你身上创造出一件艺术品来了。
从这个意义来说,婺剧 《穆桂英》 的演员已经接近戈登·克雷的理想。这不是贬低他们的艺术,相反,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大的褒扬。这些年看戏下来的感受是,传统戏剧的衰落最明显地体现在身体技术的衰落。我们已经有太多没有身体的演员,我多么希望杨霞云、楼胜这些年轻的婺剧演员,只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媒介,去创造最好的艺术。
文/织工(作者为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