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近几年的新戏常遭吐槽,细究之下,其实那些“数落”的人大多是人艺的粉丝。
濮存昕曾不无担忧地说:在于老那代艺术家创作力最为旺盛的年代,中国话剧却最缺少观众。他们的戏演得那么好,但常常没有“座儿 (观众)”在下面欣赏。现如今的演员随便这么一演,台下就全是“座儿”。
林兆华曾说:“人艺的传统也要发展,不发展的传统很快就会被历史遗忘。”
北京人艺新戏 《牌坊》 是一部晚清历史剧,说的是庚子之变后,民族危机的时局下,一个要为德国公使克林德立的牌坊引发的各式反应,其中尤为凸显了营造行工匠们的民族气节。
《牌坊》 表面上看是一部中规中矩的戏,实则有点硬伤。从戏剧结构上看,《牌坊》 是杂取了以 《雷雨》为代表的三一律式戏剧和以 《茶馆》为典范的群像式京味儿话剧的特点,而糅为一体。但这种嫁接却多少显得有些生硬。三一律的戏,人物出场极其讲究,典型的如 《雷雨》 中的鲁侍萍,在周公馆甫一亮相,便细节全出,情感充沛,潜台词极为丰富,人物前史具体而厚实,角色在台上立足稳当。而群像式戏剧,《茶馆》 的魅力在于三言两语便可勾勒出一个人物,清楚明白,活灵活现。台上一众人等,各个不同,角色感分明。
《牌坊》 在刚一开场就把中心事件铺陈开来,以要不要承建牌坊这个中心议题,形成一个大而严峻的拷问,实际冒有一定的叙事风险。《牌坊》里的人物大多缺少一个亮相,人物还未完成出场,上来就直接演戏。入戏太早,观众对人物尚缺少必要的情感认同。营造行的人为何对名节看得如此重? 王淑贞的不合作态度是针对清政府,还是媚洋人群? 为何一个小学徒的名节冲动反倒比大掌柜蒯鹤年还要明朗高昂? 这些呈现在舞台上的现象却缺乏必要的解释和铺垫,人物情绪和行动就不免显得生硬。
譬如大掌柜媳妇王淑贞,可说是一个平面化人物,一冷到底。她撂下一句话:“牌坊建成之日,就是我出家之时。”按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舞台行动和态度,但相关的背景却只是寥寥几句提到而已。这种浮光掠影的说辞,难以让观众真切感受到人物内心世界的苦楚,也就对她的行动多少有些不解。通俗地说,就是里面有说辞,而少戏。戏足了,人物才能饱满了,真实了。
白荟饰演的三格格是戏里塑造得较有光彩的一个,机灵、活泼、通达,而且人也正,并无什么不妥,和蒯少朋是两情相悦。而最后却因父亲的政治立场,而被大掌柜蒯鹤年取消了婚约,让儿子蒯少朋另娶他人。
平心而论,三格格之父工部郎中仲祺并未犯什么大错,也不过是为朝廷办事而已。以当时的大格局,即使如恭亲王奕、李鸿章者,亦只能委曲求全。国势如此,不是单有名节就可全身而退的。坐在台下,委实为这位三格格叹一声不平。父亲错当了官,自己的婚事也成了悲剧。而蒯少朋连一声反抗都不敢说。《牌坊》 里的伦理实在让人看不懂。《牌坊》 的这种结局法,是说包办婚姻、父为子纲是值得赞赏的祖训? 还是在家族利益、国家大义面前,儿女私情就一钱不值?况且,这位三格格本人好好一姑娘,压根儿没犯什么事。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这部戏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所谓的封建意识,今天依旧很深,它甚至渗透到我们不轻易察觉的角落。
人艺近几年的新戏频遭吐槽,早已不新鲜。且细究之下,其实那些数落人艺的大多是人艺的粉丝。就如《小井胡同》 上演期间,一位资深老观众写了一封信给人艺,谈了自己对人艺现状的不解和痛惜之情。这在当时是一个新闻,惊动了从院长到导演、主演等一众人等。人艺以谦逊的态度处理了这次事件,也为自己赢得了掌声。但问题却没有结束。这次事件折射的不仅是北京人艺的危机,更是中国原创戏剧的危机。
北京人艺是金字招牌,首都剧场是戏剧圣殿,这几乎可说是业界共识。北京人艺演员队恐怕是任何一位话剧导演都想拥有的梦幻阵容。客观地说,近几年的演出中,《窝头会馆》、复排的 《小井胡同》 《阮玲玉》 《骆驼祥子》 等戏,都还是能代表人艺水准的。但也不乏有些作品却似乎运转失常。市场打开了,国外精品频频引进,观众的眼光自然更挑剔了。
从内部说,人艺的艺术水准把控是不是也松了? 去年接受采访时,濮存昕坦言:“当了多年的北京人艺副院长,最令自己感到紧迫的工作是,北京人艺必须得本本分分地做艺术,不能因为票房收入高了,就去搞什么商业化,而忘了传承与创新。”
首都剧场的人艺大戏,是目前北京演出市场票房最稳定的。同样还是濮存昕,他不无担忧地说:“在于老那代艺术家创作力最为旺盛的年代,中国话剧却最缺少观众。他们的戏演得那么好,但常常没有‘座儿 (观众),在下面欣赏。现如今的演员随便这么一演,台下就全是‘座儿,。”
老人艺的戏,《雷雨》 《茶馆》这样的重头戏差不多得排一年。次一级的戏排几个月也是家常便饭。但现在,有的大戏排上20多天居然也就上台见观众了。老人艺抠戏,就像曹禺先生改剧本会为了一个标点符号考虑几天,可谓如琢如磨。现如今,不敢奢望那种精神,但起码的精细还是要有的。技术问题可以通过持久劳作来克服,但自满情绪则危害大矣。
拿年轻演员来说,有些搁在老人艺还在跑群众的阶段,现在已经可以在大戏里演上有头有脸的角色了。这自然是好事,但是不是也有些操之过急了? 譬如 《牌坊》 里爱说唱的赵富海这个角色,按理应当是由一个曲艺功力深厚的演员扮演,才出得了那个味儿,否则意思是搁那儿了,但没味儿,不耐嚼。
如何保人艺金字招牌不倒? 《周易》 里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林兆华导演说得也在理:“人艺的传统也要发展,不发展的传统很快就会被历史遗忘。”
在外界看来,北京人艺的人才断层,是其发展乏力的原因之一。尤其要想办法抑制“近亲繁殖体系”对人才培养的戕害,否则人才断层可说是必然。譬如高校为避免近亲繁殖,有着一系列举措———能到北大、清华任教的,未必非得是北大、清华出,但须是全国各领域顶尖的一流学者。历史上,从北京人艺演员队里走出了不少优秀的,甚至是殿堂级导演,但这条路之外是不是还得有别的有效途径?在人艺自身脉络之外,是否也不妨从外面空降?
戏剧文学是一剧之本。是不是可以借鉴西方先进机制,开放剧本通道?英国的特拉弗斯剧院、皇家宫廷剧院这样的顶尖剧院每年会收到来自全世界的大约3000个剧本,他们会从中挑选20个左右排出来。入选的剧本,会由剧院组织专业演员做剧本朗读,再在艺术总监、文学管理、制作人和导演的帮助下,进一步发展完善剧本,以最后达到理想的适合上演的状态。窃以为这是值得借鉴的。
(作者系北京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