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舞团的艺术总监因为人事纠葛被团里的舞者泼了硫酸,这大概是电视剧都不屑于使用的桥段,却真实地发生了,且成为震动世界舞坛的事件,因为这个舞团是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 (简称莫大)。事件发生在2013年,现在,纪录片 《莫斯科大剧院巴比伦》 把这桩并没有实质解决的俄罗斯“难言之痛”,从帷幕背后拉出,暴晒于大众的围观中。
当时事发后,曾制作过 《寻找小糖人》 的制片人西蒙·钦嗅到人事恩怨幕后艺术和权力的授受不清。处在内忧外患煎熬中的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迫切需要重塑形象,于是案件还在审理过程中,就给英国的纪录片团队开了道门缝。这个团队的神通也够广大,尼古拉斯·里德和马克·弗兰切蒂两位导演在2013-2014的9个月间不仅深入莫大后台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更是让梅德韦杰夫坐到镜头前,谈论“莫大芭蕾舞团如何扮演着俄罗斯的秘密武器”。这样一部《莫斯科大剧院巴比伦》里,并没有完全地摆脱西方俗套的“东方想象”,有局外人的猎奇、八卦、语焉不详的宫斗情节,拿艺术当作政治的镜面,是野心过分直露的企图,但它细密的铺陈多少让我们看到,被捆绑的艺术背后,是古典美和野蛮权力共生并存的黑暗之心。
舞者的艺术生命短暂,年龄,伤病,与总监不和,随便哪一条就能让一个舞者完蛋,只有一条血路杀到聚光灯下。这些所谓的“舞团秘闻”,完全不是莫大的特产,而是放之四海皆准的。艺术这道地狱之门后面,并没有多少空间可言,艺术总监这个位置是独夫的培养皿,被泼硫酸的谢尔盖·菲林不见得是“魔君”,他至多是倒霉催的挨了最后一根稻草。
梅德韦杰夫侃侃而谈莫大曾经怎样承担起“芭蕾外交”的使命:冷战最严酷时,西方冰封俄罗斯,但莫大代言古典之美,仍能在欧洲巡回演出;破冰时期,戈尔巴乔夫在白宫见里根,暖场的演出也是莫大的 《天鹅湖》。长久以来,莫大的角色是政府部门而非“正常”的院团,舞者里有一茬茬的功勋艺术家,享受国家津贴,然而俱往矣。叶利钦时代以后,经济水平下滑,莫大得到的拨款大不如从前,舞团被迫市场化转型,“收入”成为挤压舞者的迫切现实。莫大有250多个舞者,都是封闭式学院派训练出的尖子,哪怕一个群舞去普通舞团都能独当一面,但这些舞者认为留在莫大是他们可以有的最好归宿,这是尊严的问题。可是职业尊严的代价则是粥少僧多,同学少年都不差,但首席、独舞、主演总是有限的,而主角和配角之间收入差距巨大到,做不成头牌可能穷得付不起房租。
处在职业和经济双重压力下的舞者,除了相互之间的嫉妒、倾轧和明争暗斗,很大程度地把负面情绪发泄到历任总监的改革思路上。当代著名编舞阿列克谢·拉特曼斯基出任莫大艺术总监时,希望舞团在擅长的古典剧目外,更多尝试现代剧目,被舞者们联合起来轰走了。菲林以退役的前首席身份“回娘家”,新官上任就邀请美国芭蕾剧院的首席哈尔伯格到莫大作驻团客席,因此触犯众怒,直到一场 《天鹅湖》 的临场换角,终于爆发出硫酸泼脸的惨案。
导演里德采访中提到一个没有在纪录片里出现的细节———他问菲林是否认同“艺术家个体的自由”,菲林嗤之以鼻。这是菲林特别矛盾的一面,他意识到世界已经改变,舞团不可能是一个封闭的茧,他有更新“传统”的野心,但在他的认知深处,他是一个技艺和思维都被规训得太久的人,他试图改变剧目,却不会也不屑,或许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个舞团的空气。在一定程度上,这可能是舞团的症结,不仅菲林,这群站在芭蕾表演金字塔尖的艺术家,是一群受过根深蒂固的技艺和思维双重规训的人,他们固守的不仅仅是 《天鹅湖》,他们抵制的也不单纯是现代芭蕾和外来舞者。这是艺术、艺术家和更普遍意义的“人”的三重悲哀。
不过 《莫斯科大剧院巴比伦》 没有在这个方向深入,转而把战火引到通俗又庸俗的“宫斗剧”人事斗争中。它语焉不详地提到《天鹅湖》的主角人选幕后有一场贿赂,又点到为止,不说破是演员个体的贿赂,还是演员背后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盘交易。菲林对这样的指控破口大骂,但同时,他也不能回答最尖锐的问题:在一个优秀的群体里优中选优,主导因素是才能还是人事?自始至终,影片没有给出证据直接地证明权力掌握者的个人力量怎样左右改变了艺术家,但同样没有证据来澄清这点。一位曾和菲林同台过的舞者说,当他以“指挥者”的身份回来,他被她们划归到“那一边”,一个让她们迫切想依附、同时恨得咬牙切齿的化身。这番话透露出的,是弥漫于舞团、甚至弥漫于俄罗斯民间的不信任。
纪录片里意味深长的一笔,是详细展开了菲林的一段亦公亦私的人际关系。硫酸事件后,他被免去艺术总监的职务,这是克里姆林宫直接下的命令。几个月后,当他伤愈回到莫大,受到大剧院新任艺术总监弗拉基米尔·尤林的冷遇和羞辱。这又牵扯出一段与艺术无关的前情。菲林在2008年因伤退役,离开舞台,时任斯坦尼拉夫斯基剧院总监的尤林邀他出任剧院芭蕾舞团艺术总监,甚为器重。2011年,当莫大芭蕾舞团抛出橄榄枝,菲林不顾挽留,很利落地奔莫大。莫大芭蕾舞团总监,当然是芭蕾舞界的一把铁王座,但菲林毫不犹豫地离开,毕竟伤了尤林的心。
局外人把这些风波当谈资,难免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莫斯科大剧院巴比伦》这些英国人看西洋镜的闲话,掀开大幕,到后台溜达一圈,毕竟,没有更大的勇气和能力翻出剧场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