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北美大规模上映的《八恶人》,还有收割了一整年好评的《卡罗尔》,都没有出现在今年制片人工会奖的提名名单中,但它们和《间谍桥》一起打开了电影的“复古”版图,这也或多或少是当下北美电影工业内部一种难以安放的情结:想像前辈们那样拍电影,以每个环节、每个部门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拍老派的电影。
昆汀·塔伦蒂诺的《八恶人》从电影的形式、风格到预测阶段的宣传,近似一场挥霍的行为艺术。怀俄明的风雪山林里,一间屋,各怀鬼胎的一群人,一个幽闭恐惧的“审判”环境,看上去这是美国西部版的阿加莎密室推理,但阿加莎的戏剧里总有一个担任权威的角色,而在昆汀的电影里,唯一的权威是暴力。血浆、暴力和直奔下三路的幽默,昆汀用这些他最拿手的元素,让绝迹电影市场多年的“西部片”还魂。他的意图不是重启或者更新这种早已没落的、被抛弃的“类型”,而是,约翰·韦恩那会儿怎么拍,他也拍成那个样,《八恶人》最大的噱头就是“40年未有的正宗西部片”。电影拍摄用的是70毫米胶片,画幅达到2.76∶1的超宽银幕,这种形式本来是上世纪50年代末大制片厂应对商业电影抢夺观众而创造的策略,并因此诞生了各种片长在3小时以上的史诗电影,这种形式因为超高的成本和风险,在上世纪70年代“新好莱坞”一代成长起来时,就淡出历史舞台了。不仅电影本身的风格,昆汀甚至要还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电影放映的氛围,《八恶人》先前在全美拉开声势浩大的路演,恢复那个年代电影首映的形式:把一部电影做成一个晚上的演出,有序曲,第一幕,中场休息,间奏曲,第二幕,剧终。能够成为众多影评人的年度选择,《八恶人》凭的不只是形式主义的狂欢,在事先张扬的致敬和偷师之外,昆汀有他的野心,他在探索用电影手法完成一部戏剧,《八恶人》的影像表达是独特的,但它同时在剧本层面,不需要任何改动就能作为舞台剧上演。这是昆汀在矫揉低迷的伪欧洲文艺腔《无耻混蛋》后,状态满血回到巅峰,但很讽刺的是,他越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越是和家门口的奖项无缘,他很可能仍然是奥斯卡奖评选过程中的华丽陪跑。
比起昆汀制造的大量的话题,托德·海恩斯的《卡罗尔》从制作成本到放映规模都是很有限的,女性同性之间的感情,且事关出轨、偷情、离异和抛夫弃子,这些内容在美国并不宽容的大环境里或多或少有忌讳。但这部电影是整个2015年在影评界口碑最好的一部,从戛纳参赛到纽约公映,一路零差评。很难说《卡罗尔》能比海恩斯之前的《幻世浮生》和《远离天堂》更优秀,把这三部作品平行对比,不难发现海恩斯的格局在《远离天堂》时已经确定,他沿着前辈道格拉斯·瑟克的脚印,亦步亦趋地拍以女性角色为中心的情感剧。《远离天堂》是对瑟克经典之作《深锁春光一院愁》的翻拍,《卡罗尔》则登峰造极,试图像瑟克在上世纪50年代那样拍电影,布光、布景、构图、色块,从大氛围到小细节都给人“瑟克电影的复刻版”之感,极致的细腻成了一番凄婉咏叹的姿态:它不是这个时代的,这样古典阴柔的电影不可能再有了。事实上,瑟克离开好莱坞后,隐居瑞士,屡次被问起为什么不再出山?当时他看过《逍遥骑士》就说了句:“像我那样拍电影,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合适了,而我也不想再去改变和适应。”
瑟克说这话时,正是好莱坞剧变的转折期,他这一辈经历过默片时代、见证过黄金好莱坞时期的大师巨匠,或老,或病,或逝,然后新好莱坞浪潮澎湃,西部片和史诗沉寂,卢卡斯这样的年轻人把青少年趣味的科幻亚文化做成超级大片,《星球大战》几乎是彻底地改变了美国电影产业的格局。电影的技术、观念、制作方式是恒变的,当下的好莱坞未尝不像瑟克在1970年隔岸观火看到的新旧交替的好莱坞,正当变局。怀旧,未必能给未来以明确的方向,很大程度上,弥漫在评论界和电影人之中的怀旧,是在电影制作门槛一再放低的当下,怀念一种骄傲、庄重的匠人精神,这其中,也不免暗含着某种等级观。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斯皮尔伯格的《间谍桥》被格外看重。说它是斯皮尔伯格这些年里最有“得奖相”的电影,不仅是因为电影里的冷战背景和英雄主义的正能量,更有科恩兄弟的剧本、汤姆·汉克斯的表演和卡明斯基的无与伦比的摄影,每个环节的最佳配置和电影的工整品相,使得它所代言的老派A类制作的尊严,已经超过了电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