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吴伟《铁笛图卷》(本版图片均为吴湖帆旧藏,上海博物馆供图)
清代恽寿平《秋猫扑蝶图》(局部)
南宋佚名《鹌鹑图页》
北宋米芾《行书多景楼诗册》
明代董其昌《画禅室小景图册》
正于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将于3月13日结束。该展览俨然成为近年来申城最受关注的展览之一,展出的97组(113件)吴湖帆曾经收藏鉴定过的古书画文物时代跨度自唐及清千余年,其中近七成为首度公开亮相,不少为国宝级文物。
吴湖帆(1894—1968)集创作、鉴藏与研究三位一体,兼具艺术家、文人、学者特质于一身,有“江南画坛盟主”之美誉,一生过眼宝贝无数。他的书斋“梅景书屋”是上世纪上半叶古书画聚散鉴藏的重要场所,有着极为丰富的私家珍藏,仅书画就有1700多件,被看作正宗传统文人画学的代表与象征。记者通过专访上海博物馆书画部副主任、研究员凌利中,了解到吴湖帆鉴藏历程中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从吴湖帆的鉴藏版图中,人们不难窥见“梅景书屋”主人的精神境界。
以物换画、以画养画可谓不得已的选择,曾以千金紫貂换得心头好
吴湖帆是颇具传统士大夫色彩的文人藏家,与以实业作为经济支撑的庞莱臣等藏家相比,他的购藏经费其实是有些拮据的,以物换画、以画养画常常成了不得已的选择。
1939年,吴湖帆夫妇曾以千金紫貂易得元代王□等诸家题倪瓒耕云轩咏卷。此卷对于吴湖帆有着特别的意味。吴湖帆乃苏州吴人,常言“某吴”,可见其对故乡文化传统之自豪。他对于吴地书画家作品的搜罗不遗余力。而此卷题咏的前贤如王□、卢熊、张适、高启皆是吴人。
明代沈周的《西山纪游图卷》图绘吴中胜景,且沈周又为明四家之首,作为同乡后辈的吴湖帆格外珍重。为了将这幅图卷收入囊中,吴湖帆着实费了一番周折。1934年,他先是不惜出售家藏郑思肖《兰花图》给庞莱臣,换得5700元,次日,他花费1700元从孙伯渊手中购入恽寿平《为陶诞仙补照图》卷,5年后,正是以恽寿平这幅图卷,吴湖帆与孙邦瑞藏有的沈周《西山纪游图卷》作了交换。吴湖帆的夫人潘静淑雅爱花鸟,吴湖帆曾以旧藏明清《文氏书画便面》质去再加百金为夫人购得清代恽寿平的《花卉图册》。此举看似潇洒,为这购与不购,吴湖帆却也曾踌躇一昼夜,他的确对这画一见倾心,却可惜索值颇昂,其间经历的这番挣扎被他记在了日记里。
易得唐寅《骑驴思归图》,吴湖帆以毛钞《盤洲乐章集》一册及宋椠河上本《道德经》作为代价;王时敏《仿古山水图》册,是吴湖帆以家藏定窑、汝窑等瓷器换来的;获得平生最得意的黄公望《剩山图》卷,吴湖帆不惜砸下家藏重器“商王之母黎尊”;明代吴伟的《铁笛图卷》曾是清宫旧藏。1931年吴湖帆以1800元购得,题为“天下小仙画第一”;1935年春,画商曹友卿携元代张中的《芙蓉鸳鸯图轴》至梅景书屋,吴湖帆对这幅画爱不释手,最终以戚继光《王瞻美五十寿诗》和张复《凤笙明月图》书画诗卷两件明代书画外加800元换得,共计“约六千金”……
雅爱梅花与猫,追求琴瑟和鸣,主人情致从收藏偏好中透出
吴湖帆藏有丰富的元明清文人主流画家作品,“元四家”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董其昌,“清初六家”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吴历、恽寿平,皆在其列。像是董其昌作品,吴湖帆甚至藏有多达数十件,几可按作者早中年排序。相对而言,“四僧”石涛、八大山人、石溪、弘仁,金陵画派,扬州画派,吴湖帆则收藏较少。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吴湖帆本人的画学审美追求,也与其传统文人的身份有着深度的契合。
梅景书屋的收藏也显示出对某些特殊题材的偏好。梅花即是一例,从家传的《梅花喜神谱》、金俊明《群芳合璧图》册、汤叔雅《梅花双鹊图》轴,到日后藏得的邢慈静《梅花图》轴,吴湖帆夫妇二人“于梅花尤雅爱之”并以“梅花知己”自视之情怀不言而喻。另一题材则是猫,吴湖帆自言“夫人爱猫入骨,自小即如此”、“余夫妇有猫癖”,收藏过程中但凡遇上与猫相关的题材,出手毫不犹豫。梁代李霭之《子母猫》、元杜本《斗猫图》轴、元人《猫》轴、孙克弘《蕉荫猫蝶图》轴、清吴应贞《猫图》轴、恽寿平《秋猫扑蝶图》轴、沈铨《猫》轴、潘恭寿与藩岐父子《猫》对轴、李眉生与司马绣谷《猫》轴一对、童珏《猫》等,吴湖帆这一主题的藏品多达数十件,丰富程度几可办特展。还有徐悲鸿、汪亚尘、孙雪泥、朱梅村等画家索性挥毫画猫,或馈赠于吴湖帆,或由吴湖帆所订购。
梅景书屋的主人乃吴湖帆、潘静淑伉俪,琴瑟和鸣可谓二人特意在收藏中追求的境界。他们对夫妇画家合作的作品青睐有加,也以夫妇二人诗文书画兼修的造诣,堪与元代赵孟頫\、管道昇和明代赵灵均、文俶伉俪媲美,以示夫唱妇随、形影不离。1936年,吴湖帆得罗聘、方婉仪夫妇合作的《梅花图》卷,亦与妻子潘静淑合作一卷梅花图装裱其后。他们也表露出对于鸳鸯题材的钟爱,其中一幅《芙蓉鸳鸯图轴》的作者李因,实为明末清初画家葛徵奇之妾,这对夫妇皆善绘事。
保存名迹不惧艰难,亲自为千疮百孔的书画修复、接笔
吴湖帆具备常人所没有的鉴赏眼力。他的收藏中,有不少作品曾因保存不周而面目全非、无人问津,他却以修复、接笔等高超手法让传世佳作重获新生。他曾说过,为了保存名迹,不能避艰难。
1938年,面对一张千疮百孔的明代文徵明《玉兰花图轴》,许多人认为这是一件赝品,不敢出手,吴湖帆却有魄力将其买下。并且,正因画作破碎不堪无人敢识,吴湖帆可以说是捡了一个“漏”,付出的代价不高,仅为自己的一幅三尺山水画。买下画作,吴湖帆极费心力地亲自动笔,接补了画面残损之处,力求让其“顿还旧观”。比如花头的一处破损,经裱画师补全背纸后,吴湖帆先将背纸的颜色染至接近周边旧纸的色调,再以墨线勾勒缺损的玉兰花瓣,最后以白粉渲染,显出原作因年代久远而呈现出的斑驳感。
明代沈周的《乔木慈乌图轴》,吴湖帆在其画轴外签条题写“梅景书屋珍藏神品”,并在其画作裱边题写了长跋,曰:“石田翁写生洗尽宋元习气,自出机杼,灵秀雄厚,独树千秋……”殊不知,这幅画起初落入吴湖帆之手,也是一幅无人敢识的破损之作。然而经吴湖帆的妙手修补,如今这幅作品呈现在人们面前时肉眼几乎难辨痕迹。而吴湖帆的另一件家藏沈周《乔木双乌图》同样经其“全补”。
以藏品作集锦,梳理一段画史,这样的雅玩方式堪称专业
吴湖帆在收藏过程中多有拼拆配凑乃至裁割加减之举,以藏品作集锦,梳理一段画史。
今天人们看到的明代沈周等人《四家集锦图卷》,吴湖帆用了50年集锦而成。他搜集“明四家”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以及同时期相关书画家类似尺幅的作品将其辑成长卷,就连编排次序都独具匠心。比如唐寅《文会图》是他40岁时为师长、书法家王鏊60岁寿辰精心所绘,吴湖帆为这幅图安排的“左邻”即为王鏊《自作六十寿诞词》,以示呼应。而王鏊的这幅书法其实是从一个既有的集册中移出的。
吴湖帆家藏的王穉登《诗册》与马守真《水仙诗画册》,原是两件独立的作品。盖因晚明名噪一时的诗书盟主王穉登与秦淮八艳之一的马守真,本就有着一段值得追溯的姻缘往事,吴湖帆想到将这两件作品合装。
这样的雅玩方式堪称专业,由此可见吴湖帆在古代书画收藏方面以长期的精神、情感投入练就不凡的功力。
某些藏品艺术价值不足道也,学术价值却令人耳目一新
在吴湖帆的众多旧藏之中,有些作品艺术价值并不足道。它们之所以进入吴湖帆的视线,是因对于吴湖帆而言,有着特别的学术研究价值。
明末王建章的一幅《山水扇页》即为这样的作品。这位艺术家在中国不太为人所知,作品也无甚出色,在日本却如雷贯耳,作品流传到日本后被奉为至宝。很长一段时间,日本人困惑于王建章艺术风格怎如此多变,作品往往呈现出不一的面貌。吴湖帆通过考证一语中的:王建章真迹不多,流传于世署名王建章的作品绝大多数是伪作。原来,有位孝廉故意搜集明人画扇,把上面的款识挖去,模仿王建章的笔迹填上他的名字。吴湖帆的这一发现,当时在学界掀起巨大震动。而吴湖帆所藏的这幅图扇,正是有着还王建章作品以真正面貌的特殊价值。
清代范廷镇的一套《山水图册》则为“代笔说”提供了一个坚实的注脚。自晚清以来,顾文彬、何绍基等一众名家皆认定此作为恽寿平、王翚和范廷镇三人合作,这套图册中也确实出现了这三人的款识。吴湖帆却从年代笔法等方面认定,这件作品出自范廷镇一人之手。个中缘由,上世纪30年代,他曾在日记中详述。原来,明清时期代笔现象已经出现。文彭、文嘉、文伯仁都曾为文徵明代笔,赵左、沈士充、吴易等都曾为董其昌代笔,薛宣曾为王鉴代笔,王翚、王原祁曾为王时敏代笔。而范廷镇则是恽寿平的主要代笔人之一,尤其是范廷镇笔下的花卉与恽寿平几可乱真。
清代罗聘与夫人方婉仪合作的《梅花图》,吴湖帆于后跋中指出此画所用纸张为“两峰纸”。这“两峰纸”,金农的画看似也常常使用,吴湖帆却指出,金农亲笔画鲜用此纸,用此纸的画多出自罗聘为金农所做的代笔。
上海滩书画鉴定“法眼”如何炼成?
作为近现代书画鉴定学科的奠基者,吴湖帆被誉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滩书画鉴定界的“法眼”。吴湖帆23岁便进入书画鉴藏领域,经他鉴定且留有文字真赝记录的存世古书画不下2000件。他一生中曾指出不少赝品,其中包括乾隆皇帝大加赞赏的摹本《富春山居图》。
这双“法眼”是如何炼成的?业内专家指出,这与吴湖帆的家学渊源,所处的特殊时代以及自身的悟性、努力等都有关系,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尤其是他尚真的精神,对现今的书画鉴藏仍具十分重要的启示与借鉴意义。
天时:家藏、家学丰厚
苏州博物馆专家李军指出,吴湖帆进入书画鉴定界,有着先天的优势。吴湖帆的祖父吴大澂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学家、古文字学家,酷爱收藏,青铜器、石刻、陶瓷、古籍、书画等无所不包。吴湖帆的父亲吴本善曾与苏州怡园主人顾麟士发起成立了名震江南的怡园画社。画社聚集了吴昌硕、陆恢、王同愈、金心兰、倪田、郑文焯、费念慈等当时苏州及周边城市的几乎所有一流书画家,成员们一个月聚三次,“研讨六法,切磋艺事”,吴大澂被推为首任社长。据记载,当时,吴湖帆经常前往画社,他生平的首次公开鉴定也发生在怡园。那是1917年,吴湖帆成功地鉴定了被称为“清初画圣”王翚的一幅画作,并果断以祖父收藏的《山水八帧》《盂鼎》拓本与藏家交换,这一举动赢得了前辈的赞赏。此事对吴湖帆一生影响深远,至晚年仍记忆犹新,称为“其业画之始”。
吴湖帆夫人潘静淑的娘家在文物鉴藏界也相当了得。潘静淑祖父潘世恩为道光朝重臣,潘家所藏青铜器及古籍善本曾雄冠江南,不少藏品也传给了吴湖帆夫妇。李军认为,学习书画鉴定的首要条件是有实物可看,丰厚的家族收藏为吴湖帆提供了直面古人原迹的机会,这是许多人不可企及的,也为他日后练就“火眼金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地利:身处书画聚散重镇
“人们常说,时势造英雄。吴湖帆所达到的卓越鉴赏水平与其所处的特殊时代是密不可分的。”凌利中介绍,吴湖帆是1924年从苏州搬迁至上海的,当时的上海是书画聚散的重镇,云集了大批藏家。许多藏家会拿藏品与吴湖帆交流,这之中有不少内府散佚的瑰宝,后流失海外,成为现今欧美、日本等公私机构的重要藏品。比如,现藏大都会博物馆的鲜于枢《石鼓歌》、现藏纳尔逊美术馆的刘贯道《消夏图》、现藏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的颜辉《钟馗出猎图》、现藏辛辛那提博物馆的刘元《司马槱梦苏小小图》卷等。
“毫不夸张地说,二十世纪上半叶,穿梭往来于上海的古代书画文物,几乎囊括了现今海内外各大公私最重量级的藏品,尤其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故宫书画南迁寄存沪隅之际,更是达到空前,是中国书画鉴藏史上的重要篇章。吴湖帆正是见证者和亲历者。”凌利中透露,1935年,故宫博物院藏品应邀赴伦敦参加国际艺术展览,吴湖帆被聘为专门审查委员会委员,负责审阅寄存在沪的故宫所藏唐、五代、宋元、明清书画,前后持续半年,最终选出了175件参展品。1937年,吴湖帆又两赴金陵故宫库房,审查藏品。据记载,现今分藏北京、台北的两岸故宫旧藏书画珍品,不少经吴湖帆饱览研究,这使得他的鉴赏水平日益精进。
人和:鉴定细微处,敢于说真话
当然,吴湖帆在书画鉴定上取得的卓越成就,少不了他自身的悟性和努力。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单国强指出,与传统鉴定多依靠主观感受和经验不同,吴湖帆的鉴定以目鉴和考证相结合,从相关作品之间的比较,画家生卒、名号、斋名、上款人及相关背景人物交游等方面考证,乃至用印、装潢与形制等细节观察。他曾鉴定一幅唐伯虎的画,旁边有唐伯虎老师沈周的题跋,但不知道创作年份。吴湖帆想起自己家藏一件沈周八十多岁时的书法,书体非常接近,拿来对照,鉴定为同一年所书。这样,不但解决了沈周题跋的年份,也解决了唐伯虎画作的创作年份。
凌利中告诉记者,吴湖帆是处于传统与现代古书画鉴定学科转变过程中的一个奠基者,他的诸多鉴定手法对于今天的书画研究仍有借鉴意义,更重要的是,他在学术上不囿前说、个性独立。吴湖帆曾写道:“余拟撰《燃犀录》,专以揭发前人著名伪迹为旨,以后人不致盲从为本。虽所见有限,终比不说为妙,深知必有人反对,但尽我良心为标准,决非妄攻人短也。”
凌利中说,吴湖帆自信但不固执,他不断钻研且时能自我否定。比如张珩曾带着他收藏的无款《双钩竹》轴给吴湖帆鉴定,当时吴湖帆认为是管道昇画的,一年后经重考,判断出自明初善画竹的金华画家王药之手。业界专家认为,这种敢于说真话,敢于自我否定的精神值得今天的书画鉴藏界学习。
文汇报记者 范昕 李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