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超群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搅动迟钝的根蒂。
诗人艾略特似乎早就预言了今日:四月的中国舞台上,迎来了两个异类——詹姆斯·乔伊斯和萨缪尔·贝克特。他们绚烂的作品一下子耀瞎了我们的眼睛,天地一片黑暗,“天黑,请闭眼”……然后,我们睁开眼睛——
我们看见了什么?乔伊斯眇一目而明心见性;贝克特双目如刀琢尽世界虚饰。
《尤利西斯》曾经被美国的清教徒们视为“最危险的书”,然而这是太抬举它了,就像这个世界一直以否定的方式抬举着知识分子群落一样。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个世界曾经屡遭危险,但这些危险都无法归咎于这部书。相反,乔伊斯们,多半扮演了这个世界的解毒剂。今天的世界,多了激情,但秩序依然。理性依旧在,但多了人性的交往,文化的交往。交,往,来,去,迎,拒,因为激情,催生激情。催情。
一台《尤利西斯》大戏,可说的很多,最醉人的还是莫莉的激情。别脸红,是的,莫莉有点过分,但是,你注意到最后的那个YES了吗?是的,这个YES也让人脸热心跳,然而,这个YES所回答的是布鲁姆的求婚,让莫莉爽到高叫的不是自然欲望的满足,而是求婚这个社会仪式所带来的社会与文化欲望的满足。莫莉眼望大海,听着布鲁姆的求婚,在野性的无限可能(大海)与文化的有序约束(婚姻)之间做着艰难的选择。她选择了后者,就像乔伊斯选择了写作——这个文明社会最有仪式性的参与方式。
乔伊斯留传下来的照片中,大多是左眼戴着眼罩,但是他见性明心,而且他告诉我们,真理都是复杂的,需要26万字去絮叨,还不够;需要以舞台的方式重构,还不够;需要《乔伊斯之旅》这样的“对位呼应”。
《乔伊斯之旅》这台戏,让我立即想到了中国的俗语:“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因为外来的和尚常常有好经。厚厚的一道门推上舞台,你以为就是一个谦卑的程式化的道具,突然间,里面却跳出个人来——在你没有期待魔术的地方,阿诺德给了我们魔术——惊喜!乔伊斯充满期待地敲门,我们一起充满期待,期待乔伊斯的人生因这次仪式化的敲门,叩开一个闪亮的新世界,但是,门内却跳出两个恶徒,狠狠地揍了我们的天才一顿,揍到我们心疼——这就是乔伊斯身处的真实的卑贱世界,低到了尘埃里。他却通过自己的笔,让这尘埃里开出花来。他们继续揍,扒下了乔的裤子,开始恶虐地打他的屁股,没完没了,而就在此时,爱侣诺拉却在朗读乔伊斯的情书,在其中,直率的乔说到了性,说到了屁股。于是,恶虐变成了谐谑。对,这是舞台形式的意识流。一贯以意识流玩我们的乔伊斯,这回你让阿诺德用你的拿手好戏玩了。说到意识流,这个最没有戏剧性的最依赖文字的技巧,确实被阿诺德非常戏剧化地表现了出来。最突出的是背景墙,通过灯光的运用,这面墙常常变幻,变成了窗户、屏幕、镜子——一如人的意识。色彩也是这个外来和尚的拿手活之一。最难忘的,是舞台上一片灰色着装中女主角诺拉骚红的裙子。每个人的意识都有过滤之功(弊),但最不易过滤的就是那一簇骚红。不是吗?
其实,老乔和我们一样也是俗人,在巴黎遇见同胞青年贝克特的时候,他“在贝克特优雅的姿态后面看到了一个敏捷、顺从的心灵,立刻不失时机取为己用”,让他做起了自己的专职送货员、研究助理和秘书。两人近乎于精神上的父子关系。但在《等待戈多》搅动乾坤之时,小贝终于完成了精神上的“弑父”,在老乔不惮繁复的地方,他追求极简;在老乔热情如火的地方,小贝冷峻到枯寂。然而,他还是像老乔一样幽默、反讽,充满喜剧精神。
《惊鸿一瞥贝克特》由贝克特的七部短剧构成,都很短,却是典型的贝克特。
贝克特有令人胆寒的刀锋般锐利的眼神。也许就是这目光,琢去了尘世的一切浮华,雕下了一个个简约到违和的戏剧作品,让世界戏剧从此不同。违和,是因为他荒诞派的标签和峻厉的悲观主义。絮叨这个的已经太多了,而且这绝不是贝克特的全部。在这一切后面,是他的反讽的智慧,反讽的温暖和亮色。
中国曾是反讽的故乡: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求知是人的本性,但真理的开窍,却可能是死亡之因,因此,对真理,我们不可不知,却不可尽信。识得其中壸奥,是反讽的最高境界,是贝克特的境界。
男主人公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分别对她俩说着同一句话:“我把她揽入怀中,跟她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以为这是他的谎言,时间却证明这是真理。他对观众小声说:“女人,就是害虫。”转身对女人大声说:“谢谢,我的天使。”他和弗洛伊德一样,以为潜意识(小声)中包含的才是真理,语言表述的只是应付这个世界的谎言,戏剧却证明这个洞见实为“陋见”。我们以为我们在用语言欺骗世界,其实欺骗的却是我们自己。我们以为语言是得心应手的工具,它却常常喧宾夺主。
一个默剧中,一个“阔人”留下了一顶帽子走了,台上的两个“狭人”玩起了“帽子戏法”,不亦乐乎。这两个角色让人想起了作者小贝和他曾经崇拜的老乔。两人的共同祖国爱尔兰曾经是英格兰的殖民地,两人逃离了爱尔兰,却不是因为怯懦(小贝曾参加法国的抵抗运动),而是出于对民族主义若即若离的反讽态度。
20世纪是思考和解构的世纪,种种虚妄被解构,种种悲观思潮又以真理之名而起来。众声喧哗,指责这个世界,最大声的控诉者中,有些活得却很滋润。是虚伪吗?未必。这是思考与生活的分裂。于是,贝克特告诉我们:“先跳舞,且慢思考,这是自然赋予我们的顺序(给予我们的命令)。”当今世界,语言似乎越来越不敷我们的需求,语言引导着悲观与指责,贝克特于是给了我们音乐。舞台上神秘的配乐,给了荒诞的世界一个新的维度,给了混乱的世界一个新的秩序。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充满动感与节奏的秩序,于是,我们随之跳舞,“先跳舞,且慢思考”,且跳(活)且珍惜——贝克特如是说。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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