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专家认为,若一部科幻影片只烧脑,不走心,电影的艺术魅力也将就此塌缩
很少能有电影像《星际穿越》这样,让学文科的评论工作者压力山大。你想挑剔剧本粗疏、人物马虎、世界观有种简单粗暴的理想化,立刻有影评界的“谢耳朵”们跳出来指责你智商不够、看不懂高大上的宇宙物理大概念。你被穿越时空父女情戳到泪点,又有科普工作者严肃地吐槽:人类一旦进入黑洞区域,要么被灼热的伽马辐射烧死,要么被巨大的引力撕成意大利面。你索性承认自己就是没看懂可是被感动了,至少,迪伦·托马斯的诗在心底掀起了巨浪,科幻爱好者这时更不屑了:《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就是《三体》里的“向前、向前——”嘛!
借用聚斯金德一篇短篇小说的名字《对深度的强制》,像这样“对智商的强制”,还能不能让人好好看场电影?
学好数理化,去看电影才不怕
《星际穿越》没上映已经被封为“年度烧脑神片”,各影院流传一本“穿越攻略”,里头详细介绍“什么是虫洞”、“怎样让虫洞保持打开状态”、“怎样能避开黑洞以及被黑洞吸入的结局”,简直是一本考前小抄,花钱进影院是去接受一场大学物理随堂考试。在陪看电影这桩事情上,理科男生前所未有地抢手起来,遇上观影纪律不良的场所,银幕上NASA的飞船还没到虫洞呢,耳朵边好几条科普音轨已经嗡嗡地响起来。还真是,学好数理化,去看电影才不怕。
就算诺兰导演把拍电影搞成一次科研行为,物理学家基普·索恩的加入也不能让《星际穿越》免于被科普强迫症患者攻击成筛子,更密集的“科学”话题发生在电影上映后。果壳网翻译整理的“吐槽合集”里计有以下条目:太空船永恒号根本没有燃料箱,怎么跑?派一个机器人到黑洞的那一头去收集量子数据,太扯。三颗行星绕着一个大黑洞,没有恒星、没有光和热,怎么能得出“人类宜居”这个荒诞的结论?在地球上架好望远镜、用光谱学研究行星大气就能判断人类能不能上去住,这些人跑老远是图什么?
我们进电影院图什么
且不追问“库珀和布兰德跑老远是图什么?”只说,我们进电影院图什么?
如同墨菲在书房里破译了父亲穿越时空传来的密文,有目光如炬的观众破译了墨菲的书架,这里只挑出名的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博尔赫斯的《迷宫》。诺兰把这两本书塞进墨菲的书架用意一目了然:时间和孤独是他电影里的主题。所以,当我们谈论文艺创作的时候,犯不上谈“概念”,谈设定、谈终极思想,多少前辈大师都耍过,一个浪头打回来,死无葬身之地。“时间”这简单的两个字,在博尔赫斯笔下是花园里分岔的小径,通向无数未来;在卡尔维诺笔下,是冬夜旅人不断打开的、没有结局的未来;在乔伊斯的《死者》里,时间既是舞会上凝滞的空气,也是打开记忆闸门后倾泻的洪水。在这些小说里,时间的面目晶莹且有弹性,足够支撑几卡车研究相对论的论文。文学的加持,是给科学和哲学的骨架安上温暖可感的血肉。
电影也是这样的,科幻的全部意义在于科学与人性的美好相遇。如果为科学而科学,一部电影的感性力量让位于情节的拼图,它的开放性与暧昧性以及与此有关的思辨力,褪变成一场为了炫耀智商的游戏。只烧脑,不走心,是从形而上向形而下的堕落,电影的艺术魅力也将就此塌缩。
硬的墙,空的心
诺兰说《星际穿越》是“硬的墙,软的心”,而我等文科生对他的不满意,并不是因为硬墙体上有诸如“飞船燃料哪里来”或“地球上只能种玉米了啤酒怎么酿出来”这样的漏洞,恰恰是因为他号称的那颗“软的心”,里面空荡荡的。早有人指责在《黑暗骑士》三部曲和《盗梦空间》里,核心故事和人物存在不可原谅的硬伤,这些旧账且不提。在《星际穿越》里,只要事关感情,导演还是用了“简单粗暴不负责任”的策略:马特·戴蒙扮演的科学家像是从地平线上蹦出来的恶人,美女布兰德在大部分时间里除了闯祸不会其它,重大决策要靠“第六感”,墨菲对父亲的心结结了那么多年,临了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还有老布兰德教授,他怎么能做出那个“牺牲小我、拯救人类”的残酷决定,只靠背书式朗诵迪伦·托马斯的诗,是不够的呀!“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这诗句中强大如闪电的情感能量,在电影里是缺席的——应该让人性展开复杂纹理的时候,全靠导演拍脑袋决定情节走向,在他的故事板上,活人都成了剧情结构里的零件。
在北美,和《星际穿越》差不多时间上映的,有一部《万物简史》,是青年霍金的传记片。霍金的理论宏大,而《万物简史》的着眼点很小,它只是委婉地展开一个天才经历的少年时光,才气不可一世的剑桥青年怎样被疾病拖住,怎样陷入一段普通的爱情而后又在弄人的命运面前,去经营一段不普通的关系。当病情加重的霍金故作调皮地对儿子说:“妈妈生爸爸的气了,她现在很气很气。”在这个极可笑也极心酸的瞬间,人类的情感远比宇宙的塌缩和爆炸更有威力。
《万物简史》的导演说,比起高深的物理学,人更重要。是啊,如果没有人,没有人情和人性,科学只是一堆冰冷的不断被推翻的公式。看电影或拍电影,可都长点心吧。
文汇报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