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在故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全身像。
《罪与罚》俄文版之一。
《罪与罚》被多次改变成电影作品,仅好莱坞就推出过多个版本的同名电影。图为1935年美国拍摄的《罪与罚》海报。几乎同时,法国也推出了影片《罪与罚》,并在中国上映。(均为本文作者提供)
刘晨
19世纪世界文学的舞台是属于俄罗斯的。自普希金始,一颗又一颗巨星不停地闪耀着世界文学的天空。其中有一颗,当之无愧地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 《罪与罚》。
今年是 《罪与罚》 成书出版150周年。这部在拮据和痛苦中完成的作品,一经发表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为作家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也为他赢得了未来妻子———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芳心,当然这是后话。然而,这部震惊世界的、令一代又一代读者为之痴迷的巨著创作的过程,或许和大多数人想象的并不一样。
法国风景画家洛兰的 《阿喀斯和伽拉忒亚》(局部),取材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表于1875年的小说《少年》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梦,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做过那样的梦。在德累斯顿的美术博物馆里,有一张克洛德·洛兰的画,在目录单上叫做《阿喀斯和伽拉忒亚》,可是我总是把它叫做《黄金时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那是希腊群岛的一角,而且时间好像也回到了3000年以前,柔和的蔚蓝色海浪,岛屿,峭壁,百花盛开的海岸,远处仙境般的景色,仿佛在向我召唤的落日———这些景色简直没法用言语表达。这使得欧洲人想起培育他们的摇篮,我一想到这儿,我的灵魂就充满了见到故乡般的热爱。” (资料图片)
童年在济贫医院附近与穷人的交谈,让他第一次了解到社会最底层的悲苦
19世纪的俄国文学最辉煌和最引人瞩目的地方在于其思想深度和批判精神,但是这一时期的大作家,多出于贵族阶层,衣食无忧,写作往往是他们表述和实现人生理想的途径,而不是谋生的手段,唯独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例外。
1821年11月11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莫斯科一个平民家庭,他的父亲曾是一名军医,退伍后在一家贫民医院供职。陀氏的童年充满争议,有人说他的父亲是个疯狂的酒鬼,他恨他的父亲,所以才有了《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的弑父情节;也有证据表明他的父亲十分爱孩子,所以他们父子和睦,在来往书信中充满着尊敬和爱。他父亲的死因同样有两个版本,官方文件表明,米哈伊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死于中风,属自然死亡;而另一种说法是他因醉酒打骂自己的农奴,激起了对方的反抗而被农奴们杀死。有人认为作家整个童年都充斥着在医院听到的那些颠沛无望的穷人由于疾病的折磨而发出的痛苦而绝望的呻吟;而他自己却曾说“童年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陀氏患有严重的癫痫病,有人认为是一种癔症性癫痫,是陀氏自我惩罚显现于外的表现,更被无数次当做弗洛伊德学派的研究案例;但是资料证明,陀氏的癫痫具有家族遗传史。总之,陀氏的童年便充满的矛盾与纠结,上面提到的各类问题,至今大多仍然莫衷一是,甚至每一个问题都可以做一篇严谨的学术论文。
可以肯定,童年对他未来的创作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他在童年经常背着父母去济贫医院附近与穷人交谈,这是他第一次了解到社会最底层的悲苦,后来影响了他关注空想社会主义,进而差点给他带来灭顶之灾,这一系列经历都是他《罪与罚》中的重要的素材。父亲的死成了陀氏开启文学之路的直接原因。当他在书中大声疾呼“这世界谁不杀人!?”时,我猜他一定想到了死去的父亲。
不管癫痫首发于9岁、父亲死后抑或发配西伯利亚之时,他几乎一生都没能摆脱这个魔鬼的折磨,某种意义上也导致了陀氏阴郁的写作风格,类似的病情在他的许多小说中都有出现,甚至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人后那种病态的臆想我猜也可能是陀氏自己发病时的写照。
中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安排下陀氏进入了彼得堡军事工程学院,希望将来能在军队出人头地,然后这段时期的生活却让陀氏本就不开朗的性格雪上加霜。同学大多出身贵族,衣着光鲜,经常出入娱乐场所,而陀氏的家庭供他和哥哥读书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没钱供他挥霍。因此他常常自惭形秽,不与人交往,空闲时间靠翻译赚取为数不多的稿费。这样的生活,和后来《罪与罚》中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有相似之处,当然两人的相似之处并不止于此。父亲死后,陀氏决心用一生探索“人与人生”之谜。
在威斯巴登的破旧小旅馆里,没有钱、没有食物,他开始动笔创作《罪与罚》
从《穷人》开始,陀氏的作品一经发表便在文学界引起了广泛关注。他写那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他们无助、迷茫,想大声疾呼,却只能痛苦呻吟。作家看到了他们的痛,也感同身受这他们的痛,因为他出于一个更尴尬的地位,虽然是贵族身份,但是却过着贫苦的生活,难以融入上层社会,又与底层格格不入。病痛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神经,生活压得他难以呼吸。这样的环境下,他看到了傅里叶的社会理论,加入了拉吉舍夫小组,可是没想到的是,这差点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1849年,陀氏因诵读别林斯基的《致果戈理》 而被集体逮捕,并与同年11月16日执行死刑,在行刑前五分钟,沙皇才降下旨意,赦免陀思妥耶夫斯,但是要被发配到遥远的西伯利亚服役。这样一次经历,成了陀氏终生难忘的噩梦。在后来的作品中他开始战战兢兢,想为劳苦人民呐喊,又慑于沙皇淫威,在痛苦的纠结中,他选择做一个懦弱的勇士,不再明目张胆地指责农奴制和沙皇,甚至不敢在小说里写明地点。比如尽管大家都知道,《罪与罚》发生在彼得堡,但是陀氏仍然在文中故意模糊了大部分的地名,总之就是尽量避免一切会刺激到沙皇的地方。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从《罪与罚》里看出,他从没忘记人民的苦难,因为他也是这苦难中的一份子。
西伯利亚的苦役生活交加着癫痫频发的折磨直到1854年才结束,这些给了陀氏启示,1859年,他给哥哥米哈伊尔写信时就表示,想要写“一部关于一个罪犯的忏悔录”,但是却迟迟没有写出。真正逼着陀氏写出《罪与罚》的是一种在现在叫做“不作死就不会死”的绝境。1864年,陀氏的哥哥和第一任妻子相继过世,留给他需要照顾的一家子人和难以偿还的债务。被逼无奈之下,1865年,陀氏写信给《祖国纪事》的编辑卡拉耶夫斯基和彼得堡科学院院士科尔什,请求为小说《酒鬼》预付3000卢布(《酒鬼》本来打算围绕《罪与罚》中的马尔美拉陀夫一家展开),但是都被拒绝了。最后,出版商斯捷洛夫斯基答应了陀氏的请求,并且承诺为陀氏出版三卷本的文集,但是条件是在1866年结束之前需要再交一部小说,也即后来的《赌徒》。
但是,陀氏并没有安心去写作。拿到稿酬之后,他决定出国旅行散心,结果在威斯巴登的赌场输得身无分文,甚至抵押不少私人物品。1865年8月,陀氏在给情人苏斯洛娃的信中写到:“大衣和靴子没人替我打理,我的招呼也没人回应。”旅馆开始拒绝给他提供伙食和其他服务了。这一幕是否觉得似曾相识? 没错,这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生活,穷困潦倒的大学生,没有钱,没有食物,没人理会。也就从这时起,在威斯巴登的破旧小旅馆里,“没有钱、没有食物,甚至没有光”,陀氏坐在桌前,终于开始动笔创作《罪与罚》。
1865年9月,他给《俄国导报》杂志的负责人卡特科夫写信,希望能刊登他正在写作的这部小说,他将小说的情节与立意向卡特科夫作了详尽的阐释。一向老成持重的卡特科夫深为小说的内容所打动,立即预支了300卢布,这使得作家终于有能力返回彼得堡继续创作《罪与罚》。1865年11月,陀氏对之前写好的部分觉得很不满意,负气之下一把火烧掉了已经写了许多页的草稿,之后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写好了前7页交给卡特科夫。为了写好这本书,陀氏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他在信中曾写道:“成天就像囚犯一样坐在办公桌前,一整个冬天哪都没去,谁也没见,甚至只去过一次剧院。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写完这部小说。”
在把真实生活写进小说的同时,他也把自己写进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灵魂内
根据陀氏留下的草稿,我们可以看出,他在创作《罪与罚》的过程中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在威斯巴登的小旅馆中,作家把自己看做一个因犯了罪而虔诚忏悔的罪人,用第一人称的角度来讲述:“我在接受审判,然后对一切供认不讳……我为自己而写,希望人们宽恕我。”但是在创作的过程中,陀氏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后人在他的手稿中,发现了一些未发表的小说《酒鬼》的片段,证明作家一度试图将酷刑犯和马尔美拉陀夫一家合在一起。但是这个尝试并不成功,于是,有了第三个版本,也就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版本。
在第一个版本中主人公没有姓氏,主人公的朋友拉祖米辛叫他瓦西里,而负责主人公谋杀案的探员一会叫他巴尔菲力·斯捷潘诺维奇,一会又叫他巴尔菲力·腓立比耶维奇·谢苗诺夫。之后在这些人物中出现了与犯人关系密切的丽莎维塔·夏夏,然后又出现了索尼娅的名字。但陀氏显然不满足于这样草率地给文中的人物命名,于是他把“人名诗学“发挥到了极致。比如为主人公命名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名字在俄语姓氏中十分少见,它的词根来自于俄语单词“PaCKOД”(分裂 ) 及其派生词“PaCKOДbHИK”(异教徒),专指那些于17世纪与东正教信仰决裂的旧信徒,而这一名字,恰恰暗示主人公的命运。列别贾特尼科夫由动词变化而来,意思是巴结、讨好和奉承,这位专攻阿谀奉承,欺软怕硬的小人物怕是永远也摆脱不了做奴才的命运。斯维德里盖洛夫在历史上是一位立陶宛大公,其后某一时期这个姓氏成了贵族中恶棍的代名词,所以给文中这位不忠于家庭,靠吃软饭发家又亲手毒死妻子的色魔冠以这样的形式,再合适不过了。而拉祖米兴的意思是理智,这位机智勇敢的小青年,最终抱得美人归,娶了男主人公的妹妹杜尼亚,算是书中为数不多较为喜庆的角色。
此外说起杜尼亚,许多人把她视为可以和女主人公索菲亚比肩的圣母小天使2号。她聪明、美丽、勇敢、忠贞,可以说人见人爱,可是如果你能读懂俄文的话,就会发现在《罪与罚》的结尾处,杜尼亚与斯维德里盖洛夫进行的一场令人难忘的对话中,杜尼亚用第二人称单数“你”与斯维德里盖洛夫相称,而“你”在俄语中往往只用于和家人或很亲密的朋友间相互称呼。我想我们可以将这个细节当做陀氏留给我们的彩蛋,杜尼亚与斯维德里盖洛夫到底是清清白白还是早已勾搭,读者们可以自己尽情想象。但是文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人的情节,基本可以确定是根据1865年1月一个27岁的分裂派青年杀死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案子改编而来。除此之外,文中还有很多是根据当时发生的真实事件改编,其中比较著名的就是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小酒馆中读完报纸后与年轻的警官扎苗诺夫进行的语无伦次的对话中的新闻:1885年莫斯科公报上报道了一伙50人的制造伪钞团伙,其中包括一名大学讲师。一名共犯在去银行使用伪钞时过于紧张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因此整个制造伪钞的行动被连根拔起。
陀氏在把真实生活写进小说的同时,也把自己写进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灵魂内。两人同样的穷困潦倒、同样的怀才不遇、同样的阴郁。拉斯科尔尼科夫帮助马尔美拉陀夫的遗孀时,“这种感觉可以和一个被判处死刑、突然获得出乎意料的赦免的囚犯感觉相似。”这何尝不是作家自己在死刑前几分钟才获救时的心情。而拉斯科尔尼科夫也同样的被判死刑又被赦免,最后被发配到西伯利亚。书中这样写道:“西伯利亚,在宽阔、荒凉的河上有一座城市,这是俄罗斯行政中心之一。城市里有个要塞,要塞里有个监狱。”似乎就是陀氏曾被流放的鄂木斯克。在西伯利亚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和陀氏一样痛苦纠结,难以入眠,思考着“伟大的人和平凡的人”的问题。甚至陀氏在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预言到了自己的命运,在《罪与罚》出版后,陀氏也遇到了自己命运中的天使索尼娅———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娅。
是前半生的浓缩,也是终于完成的自我救赎
和创作一样,《罪与罚》 的出版过程同样不是一帆风顺。
《俄国导报》寄来300卢布和陀氏寄去最初的七页样稿时,都没有留下任何的书面文件。之后,《俄国导报》好几周都没有给陀氏任何回复,陀氏怀着忐忑的心情焦急地等待,自己也不确定这部小说究竟能不能获得成功。几经忍耐之下他写信给《俄国导报》负责人卡特科夫:“如果我寄给您的小说您不喜欢或者您压根不打算出版,请您一定把稿子还给我。您是个有感情的人……求您一定尽快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好知道我到底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今后又该怎么办。”终于,在1866年,陀氏收到了明确的答复:报社为长久没能签订书面合同而道歉,并且已经决定在一月份的第一期报纸上刊登《罪与罚》。后来陀氏才知道,他的小说实际上救了这家报社。他在一封信中写道:“他们那一年没有小说可以在报上刊登,屠格涅夫什么也没写给他们,托尔斯泰又和他们合不来,我的出现给了他们希望,可是他们对我的作品还如此谨慎,还想和我耍手段。”
这次合作实现了双赢,卡特科夫帮助陀氏还清了债务,《俄国导报》也因《罪与罚》名声大噪,报纸印数大幅增加。但与此同时,我们的作家面临了新的困境:当《罪与罚》截稿时,离1886年结束只剩下两个月了,他还要交给斯捷潘洛夫斯基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不能按时完成,那么9年内,他所有的创作作品都要无偿交给斯捷潘洛夫斯基。情急之下,他决定聘用一名打字员,高材生安娜接受了这项工作,因为她早已被《罪与罚》深深迷住了。1866年10月4日,这对未来的夫妇相识了。两人配合默契,只用28天就完成了《赌徒》的创作,完成了这项不可思议的任务。
不久之后一个爱情传奇也随之诞生:20岁的安娜,答应了45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求婚,并于次年举行了婚礼。从答应陀思妥耶夫斯基求婚的那一刻起,年轻而美丽的安娜就清楚地知道,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个世界上最复杂、最痛苦、最孤僻的男人。但她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众所周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界文学史上著名的赌徒,早在和安娜结婚前,他便沉迷于“轮盘赌”不能自拔,且每赌必输,屡输屡赌。按理说,安娜应该劝丈夫戒赌才是,但她并没有这样做,相反却一直鼓励他去赌博,甚至变卖自己的嫁妆,交给丈夫做赌资。面对妻子的宽容,陀思妥耶夫斯基先是感激,随即是醒悟、忏悔,他开始跪在妻子面前痛哭、自责,并发誓痛改前非。可没过多久,他又变得萎靡不振,两眼发直。安娜知道,丈夫的赌瘾又犯了,便再一次鼓励他去赌。
4年之后,奇迹出现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187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安娜的一封信中写道,“眼前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你能相信吗?安尼娅,现在,我的身心都解放了;被赌博迷住了的意志,重新获得了自由……”在帮助丈夫戒赌的同时,安娜还积极为他治病。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小就有癫痫病,在婚后的庆祝酒宴后,安娜便第一次见识了丈夫癫痫发作时的可怕情景:“他一连几个小时不断地叫喊和呻吟……我几乎真以为我最亲爱的人、我无比崇敬的丈夫已经疯了。”安娜知道,这种病无药可医,唯有从精神上治疗。因此,对丈夫极为体贴、照顾、顺从,在面对丈夫那反复无常的暴怒时,有时甚至是屈从。奇迹再一次出现了:和安娜结婚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癫痫发作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少了,最后竟完全痊愈。
报纸连载完 《罪与罚》 之后,1867年《罪与罚》第一次整本书成书出版,时至今天已过去150年,但是它的魅力却因时光而愈发迷人,而在《罪与罚》背后,是陀氏前半生的浓缩,也是他终于完成的自我救赎。
(作者为上海译文出版社俄语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