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剧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在于语言,一唱三叹的韵文,写尽了人性中光明与黑暗交错的幽深地带。莎剧是暧昧的,也是复杂的,而古典芭蕾,总是在简单的情节线里铺陈仪式化的美感。用芭蕾清晰的线条去转译戏剧的不确定感,是很为难的。
但在莎士比亚的作品序列里,《罗密欧与朱丽叶》是特别的。牛津大学图书馆收藏的初版剧本里,有几页纸几乎被翻烂了,那个段落是罗密欧在流亡以前、和朱丽叶共度的最后一个夜晚和黎明。当朱丽叶抱住罗密欧说出:“那刺破你耳膜的是夜莺而不是云雀。”这个瞬间凝聚了整个剧本的华彩:浪漫,诗意,又简单纯粹。本质的单纯和内在激荡的情感强度,让这个剧本有可能在各种形式中保持住它原生的光彩———电影里是这样,舞蹈也是。
最初是在1934年,俄罗斯话剧导演拉德洛夫有意把 《罗密欧与朱丽叶》改编成芭蕾舞剧,之前他曾在话剧舞台上执导过这部作品。他和他的象棋搭子普罗科菲耶夫一拍即合,后者在回忆录里这样写:“年底,同基洛夫剧院谈舞剧创作,我表示对抒情内容感兴趣,议定《罗密欧与朱丽叶》。”1935年春天,舞剧台本和音乐写作同步进行,很快遇上一个大分歧:结尾男女主角先后自杀,死人怎么跳双人舞?于是剧院要求改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罗密欧赶到时,朱丽叶刚好醒来,欢喜而舞。普罗科菲耶夫对此嗤之以鼻,不予搭理,这年9月,他完成全剧的音乐。之后,他两次在大剧院演出了音乐片段,舞者们虽然认同“音乐的最后如果出现欢乐,那绝对不会成功”“舞蹈结束于死亡,产生这样的音乐是合理的”,但剧院领导还是以“音乐不适合舞蹈”为理由,中断了这个项目。直到1938年8月,这部舞剧重新被提上日程,而这时,舞剧音乐已经以组曲的形式多次公开演奏,所到之处零差评。
《罗密欧与朱丽叶》被列入马林斯基第二年的演出剧目,新任编导拉夫洛夫斯基听懂了普罗科菲耶夫音乐里的价值:“他发展了舞剧音乐的交响性原则,把人的真实情感和具有鲜明个性的角色搬上芭蕾舞台。他的音乐里有对性格的清晰刻画,节奏的多样性和复杂化全是为了促使表演往戏剧化发展。”
普罗科菲耶夫是用音乐在书写人性和性格,比如朱丽叶登场时的主题音乐,小提琴声部奏出急进的旋律,健康,明亮,有脆生生的弹性,让人看到14岁的姑娘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奔跑。然后黑管加入进来,悠然展开的爱情主题是欢快之余少女粉红色的幻想。明亮与柔美交替进行,低音部却偶尔插入不和谐音,一声两声,像是行将到来的厄运在预演。短短一段音乐里,有女孩外露的性格,内藏的心思,也暗示了她养尊处优的大环境和山雨欲来的复杂人际网,是大师级的神来之笔。
然而在1939年,很少有人能像拉夫洛夫斯基那样认识到普罗科菲耶夫创作的价值,面对作曲家打破常规写出来的音乐,演员们焦虑于“跳不了”。主演乌兰诺娃带头抱怨:普罗科菲耶夫音乐里有许多出人意料的、不习惯的、不便于舞蹈的东西,比如节奏变换让舞者感到困惑,妨碍了舞步。尽管朱丽叶这个角色若干年后成了乌兰诺娃的代表作之一,但她在首演结束后的庆功酒会上说过一句有点刻薄的玩笑话:“世间最大的不幸就是普罗科菲耶夫给《罗密欧与朱丽叶》写的音乐。”
在基洛夫剧院的排练场,整个1939年在争吵中度过。拉夫洛夫斯基作出大量妥协,编排尽量“照顾”当时芭蕾舞演员的习惯。用今天的眼光看,这是一部非常“传统”的俄式芭蕾,仍然把剧情转化成整齐的格式,并且强调惊人的难度,尤其是作为主角的朱丽叶,编排的思路是把少女内心的成长全部外化成可见的高难度技巧动作。足尖上的女孩飞快地掠过舞台,自由得像云端的鸟,像水底的鱼。相对于投入在朱丽叶身上的浓墨重彩,罗密欧只是“朱丽叶在成长路上偶然遇到的男孩”,除了“阳台上”和“卧室里”两段双人舞,他几乎是面目模糊的。首演时,乌兰诺娃的表演让这部舞剧从一开始就站到巅峰,和她搭档的谢尔盖耶夫在被拆对以后,就再也不肯接演罗密欧的角色,他在回忆录里写道:“我无法想象没有乌兰诺娃我怎么演这部戏。”
直到今天,《罗密欧与朱丽叶》 作为马林斯基剧院的保留剧目之一,它的看点仍然是追光灯下的朱丽叶,看,朱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