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经济危机的欧洲最近发生了一件文化大事,荷兰与法国的文化部长共同签约,出资1.6亿欧元(约合11.4亿元人民币),从罗斯柴尔德家族手中购买了1632年伦勃朗为一对新婚夫妇所作的2幅肖像,并且在阿姆斯特丹的荷兰国立博物馆亮相。10月,法国巴黎卢浮宫将同荷兰国立博物馆一起完成对这两幅400年前巨作的修复工作,并在这两大世界顶级博物馆轮流展出。
伦勃朗一生留下600多幅油画,300多幅蚀版画和2000多幅素描,以及100多幅自画像。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和魔术般的明暗处理构成了他的画风中强烈的戏剧性色彩,是这位大师给予人类美术史的里程碑的贡献。
如今,微软和多家荷兰机构已成立了一个新的协作项目,尝试通过现代电脑数码技术来打造下一个伦勃朗。但是,现代科技可以逼真地重现伦勃朗的技巧,却无法重现他震撼人心的灵魂,因为那颗艺术皇冠上的稀世明珠,历经多少辛酸苦痛的泣血磨砺,那是艺术家送给人间的泪滴。
1642年,荷兰阿姆斯特丹,一个由城市自卫队员“众筹”定制的巨幅画像,正成为上至贵族客厅下至市井茶肆的笑料。16个自卫队员想请画家把他们穿着华美军服的荣耀形象永久地留在画布上,高挂在市政厅墙上,供后代仰望。可是这个画家却画了什么呀?有的人被光照着,有的人被塞在暗影里,这个头盔遮挡面目不清,那个只露了一个肩膀半拉脸,说好的雄赳赳排排坐的集体肖像呢?还有画上怎么多出了好多路人,前排腰间拴只鸡的小姑娘是谁,她付过钱吗?……每人100盾的AA制啊,就只为了荣幸地挤在黑暗的大门里边那许多看不清、认不出的人物中间,做“一片富有生气的阴影”?这个混蛋画家不但是个违约的乙方,还是个脑子不清楚的神经病,告他,必须的,把钱要回来,还要让他明白,别再想在阿姆斯特丹混……
这场针对画家的口水飞溅的攻击,还引来了当地画画的写诗的跟风附和甚至加倍的爆料抹黑。纷纷扰扰之后,自卫队员如愿以偿出了这口恶气,而坚持不修改的画家不仅失去了他该得的部分酬劳,也失去了他原本为人尊敬的生活,开始了穷愁潦倒的苦日子。
300多年过去了,这幅历经耻笑、切割、烟熏、水泡、甚至被泼过酸液的巨幅油画,如今早已是荷兰国立博物馆镇馆之宝,成为荷兰的民族文化名片,人类艺术史上的巅峰之作。这幅画,后来被命名为《夜巡》,这个画家,就是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
可见在艺术这件事儿上,时间才是至高无上的法官。
不走寻常路的代价
1642年发生在阿姆斯特丹的这场轰动全城的争讼,虽然令后人唏嘘不平,但在当时的荷兰却也不无道理——法官的判决基于等价交换的商业原则。1609年才独立的荷兰此时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快速发展中,原本在西班牙殖民统治下被认为笨拙、抠门只会埋头干活的荷兰人,如今基业渐成,过往的艰难日子铸造了他们务实的特点,刚刚过上好日子的人们忙着生产买卖、开疆拓土,欧洲一半以上的奢侈品和几乎全部的运输都来自荷兰。这是荷兰的黄金时代,他们学会了熟练运用商业规则,因此人人断文识字能算账,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艺术的理解还停留在世俗的阶段,在他们眼里,画家和厨师没什么区别,都是靠手艺挣钱。曾经伦勃朗也是深得其中好处的,他也曾主动积极地拥抱订单里的那些数字。
1606年7月15日,伦勃朗出生在荷兰莱顿。这是个大学城,也是毛纺业的中心,人们丰衣足食,既务实也相对开明。伦勃朗是家中的第6个孩子,父亲是磨坊主,母亲娘家则是面包师。他和城里所有人家的孩子一样,早早上学,读的是拉丁文学校,1620年14岁,就进入莱顿大学读法律。但他对学业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很快就退学了。他只想当个画家。传说中他的这个爱好并不被人们看好。在文艺复兴刚刚过去的余波里,荷兰人普遍相信自己是化外之民——只有意大利人才是属于艺术的,要追随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就得把这个孩子送去佛罗伦萨、威尼斯。但伦勃朗自己却并不这么想,还在童年时,他就发现了光与影的神奇——在自家磨坊的风车转动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参悟了这个秘密。“画画不过是观察,看到什么,就把它们画下来”,这是他最朴素的绘画思想。
1621年,伦勃朗拜当地画家雅科布·范·斯瓦宁堡为师,3年后转到阿姆斯特丹,成为历史画画家彼得·拉斯特曼的学生。1625年,他在莱顿城挂牌画画,同时招收学生,教授素描、版画和油画。23岁那年,当地名流康斯坦丁·惠更斯老爷发现了他与众不同的才华,将他引荐给了荷兰执政腓特烈·亨利。
再次来到阿姆斯特丹的伦勃朗和他仰慕的前辈一样,只要有了大人物的赏识,才华便有了用武之地。凭借着来自大人物之间的口口相传,他的订单源源不断。况且富裕起来的商人也迫切需要像贵族那样给家族留下自己的光辉形象,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索性收了几十个交学费的徒弟,画室就像一个生产车间,流水线一般忙碌有序。“来自莱顿的伦勃朗·哈尔曼松”这个阿姆斯特丹最受追捧的署名,就像印钞机,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他贷款买下了最繁华最昂贵街区的住房,娶了美貌而富有的太太,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属于那个以金钱衡量地位的时代里典型的“成功人士”。
1632年,伦勃朗的《杜普尔教授的解剖课》问世,更是将这种成功推向顶峰。当时荷兰有各种各样的行业协会,人们喜欢用平摊费用的方法,请画家画一幅集体肖像,装饰协会墙壁,流芳后代。《杜普尔教授的解剖课》就是阿姆斯特丹外科医生行会的定制画。和风行的排排坐画法不同的是,这幅画将人物构思在特定的场景中,人物在这瞬间的动作和表情,定格成了一个关于“现代医学”的精神境界。这是伦勃朗最骄傲的与众不同,但他不知道大部分人赞赏他,只是因为这幅画上的人平均排列、面目清晰,并且画中还有每个人的名字。1642年,当他签下一个更大的订单时,他已经有了更新的构思——他就像一个舞台上的导演,禅精竭虑地安排16个自卫队员的位置和动作,小心翼翼地处理光影、色彩。
约安尼斯·约翰·凡·隆恩是伦勃朗的家庭医生,也是最早看到这幅画的人。他在日后的回忆录里记录下了自己当时因为震撼而目瞪口呆的激动。伦勃朗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解了画的由来和构思——
“这些人的父辈或祖父,都是遭受绞刑、火刑和车磔刑的房屋粉刷工人、烧酒酿造工人和鱼贩子,都是为了良心上过不去的事情,为了跟卖酒卖鱼或粉刷房屋毫不相干的事情起而战斗的人们,岂不知他们在市政厅各位官员的统治下,仍和在国王的统治下一样需要战斗。他们身上有一种使他们显得优秀而高尚的东西。好,既然有,我就要找到它,把它画出来。
“这是城市自卫队正在离开武器库,前去执行一项任务的一刹那—一切还都异常混乱,一个老头儿在击鼓报警,有些士兵在摘取短矛,另一些士兵在整理枪支,小孩子和小姑娘正从士兵们的膝下钻出来,还有每次出巡必然要来的一条狗,它往往夹杂在行列的中间,这里有一个人是领袖,是个信心百倍的人,他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他从容不迫地稳步前进,因为他了解,无论他做什么,其余的人都会奋起追随。
“你喜欢我给尼古拉·杜尔普所画的肖像。但在那幅画上,我画的并不是正在讲授解剖学的一个有学问的医生。我是打算使那幅画具有较广泛的意义——较‘抽象’的意义,我打算画的是科学,而不是一群科学家。正像在现在这幅画上一样,我尽最大努力,使观众对‘市民的义务’产生一个印象,而不是让观众看到一些各做各的琐碎事情的互不相干的市民。”
但伦勃朗没有料到,他这种“艺术布局方面的新变革”,这种“把思想贯穿于色彩之中”、“把感情变为光线和阴影”的尝试,竟然成就了一场轰动全城的“笑话”。祸不单行,就在他承受着这样奇耻大辱的时刻,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世。1642年就像一把无情的钢刀,将他的人生彻底切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天使走了,恶魔来了
1642年的夏天,伦勃朗的妻子莎丝佳,在辗转病榻一年后,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周岁的儿子。在隆恩医生的记忆里,那个在伦勃朗笔下明媚生动的花神莎丝佳,在他见到的时候已是面色发青病入膏肓的肺结核病人。两层楼房的宅子里,因为自制颜料和印制版画的缘故弥漫着浓烈的酸味,东西杂乱无章,门窗紧闭。病人的床边还有一张摇篮,睡着婴儿。在医生软硬兼施的要求下,保姆才不情不愿地将婴儿抱去自己房间。无疑,这本来是一个靠女主人掌管料理的家,而此刻,保姆才是说了算的人。
和大多数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伦勃朗在艺术创造上有着敏感而执着的内心,在生活琐事上却如同一个孩子,常常反应迟钝、手足无措。在隆恩医生的回忆录中,伦勃朗把莎丝佳称做自己的天使。这位雷瓦登市市长的女儿,12岁父母双亡后辗转阿姆斯特丹亲戚家。他们在她表兄的画廊里相遇,一见钟情。她不顾人们的风言风语,跑到伦勃朗的画室来,给他当模特。尽管她那体面的家族百般阻挠,他们还是结婚了。婚后10年,前3个孩子先后夭折,但现在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泰塔斯,看起来很健康。莎丝佳分娩前后吐过血,不得不请保姆来带孩子。保姆告诉伦勃朗说“你老婆不过是着了风寒,不必大惊小怪”,现在看起来,病已经耽误得不轻。
在当时的荷兰,即便大户人家,雇佣仆人也是小心谨慎,因为法律有一大套繁文缛节保障仆人的权利,除非抓住偷窃行为,否则东家是不能轻易解雇仆人的。莎丝佳匆匆请来的这位保姆名叫盖尔特,是一位有着强烈掌控欲的女人。也许是心有所感,莎丝佳留下了一份遗嘱,把自己的财产给了儿子泰塔斯,而伦勃朗只要不再娶妻,就能随意动用这笔遗产。
天使莎丝佳走了,保姆盖尔特以照顾孩子的名义留在了家里。起先伦勃朗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需要有人料理家务。然而这“一家三口”渐渐不再是主仆关系,盖尔特已然反仆为主,一心想做女主人。1647年,忍无可忍的伦勃朗将21岁的亨特克里奇带回家中,这位比他小20岁的姑娘,温柔耐心,做得一手好菜,而且长得美丽,既是个好仆人,也是个好模特。伦勃朗给了盖尔特160盾,并且保证以后每年再付她60盾。不料心怀不满的盖尔特去而复来,讹诈要钱,并且到处散布伦勃朗与她有夫妻之实却不给她夫妻之名,甚至上法庭起诉伦勃朗。而伦勃朗本人不胜其扰,只求能回到画布前专心工作,便答应了她的要求,每年付给她200盾。
终于过上正常日子的伦勃朗与亨特克里奇相爱了,在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身上,他看到了莎丝佳的影子,在莎丝佳走后,亨特克里奇是上帝给他送来的又一位天使。1654年,亨特克里奇怀孕了。
命运和伦勃朗的缠斗此时竟然又卷土重来。当初莎丝佳用来提防心怀叵测的盖尔特的遗嘱,此时成为伦勃朗娶亨特克里奇的障碍。自《夜巡》遭受名誉与财产的双重“失败”后,他的收入锐减,债务缠身,虽然莎丝佳的财产一直被她娘家亲戚以保护孩子的名义挂在账上,但好歹他也能因为莎丝佳的遗嘱而借到钱。但宗教裁判所可不这么考虑,他们传唤了挺着大肚子的亨特克里奇,判处她与伦勃朗属于姘居关系,犯了娼妓罪。始终心怀怨恨的盖尔特也乘机落井下石。之前她因为仇恨而丧失理智,以致她的兄弟站在伦勃朗一边向法庭作证,将她送进疯人院,但此刻她正因病保释,闻风而来的她立即大吵大闹,直接将伦勃朗告上法庭……这次盖尔特成功了,1656年8月8日法庭判决,她成了伦勃朗的债权人。
这一年伦勃朗50岁,他跌入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因为《夜巡》,他被上流社会和富商们抛弃;因为与亨特克里奇的爱情,他被教会逐出;因为盖尔特,他成了妇女们的公敌;因为一场接一场的官司,他真实的财务暴露无遗——莎丝佳的遗产只在她娘家人含糊不清的账本里。无数有的没的的债务人堵上门来,不懂财务的伦勃朗连请个律师都是那么不靠谱,只得宣告破产,他的房子和他大手大脚买来又舍不得出售的收藏一概被查封、拍卖……
独自一人,但得到了最后胜利
如果说1642年的伦勃朗如同跌下悬崖,50岁的伦勃朗则是身处看不到希望的黑暗之中。他说:“比金钱更重要的是名誉,比名誉更重要的是自由。”不妥协的苦难生活让伦勃朗归于更深的静寂,他只有不停的作画,并在绘画中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他更多的画那些下层民众,那些和他一样为衣食住行犯愁的穷人。
1663年,亨特克里奇去世;1668年,刚结婚的泰塔斯也离开人间。伦勃朗经受着接二连三的打击,他的眼睛几乎瞎了。但是贫病交加的他却画了一幅262cm×205cm的巨作——《浪子回头》:衣衫褴褛的儿子赤脚跪在老父面前,将头埋在老父的胸口,老父的双手抚着儿子的肩——怜悯与悔恨、归来与宽恕,依然是他笔下最深沉的不朽的爱。
1669年,伦勃朗自知时日无多,请求隆恩医生为他念《圣经》中雅各与天使搏斗的章节。隆恩医生念完了,伦勃朗喃喃地说:
“只剩下雅各一人。有个人来和他摔跤,直到黎明……有个人来和他摔跤,直到黎明……但他不肯屈服,并且回击——啊,是的,他回击——因为那就是上帝的意志——我们也要回击……我们也要和他摔跤,直到黎明。”
他忽然鼓起劲,想从枕头上欠起身,但他起不来,他以无可奈何的目光注视着医生,仿佛在要求一个他知道永远无法得出的答案。
“那人说,你的名字不再叫雅各,要叫伦勃朗,”这时他那依然沾满墨水和颜料的苍老多节的手指,又重新搁在他的胸口上,“因为你与神、与人较力,都得了胜——得到最后胜利……独自一人,但得到了最后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