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团咖啡店》剧照,片方提供
“纽约客”导演伍迪·艾伦的访谈录 《我心深处》 中文版新近出版。阅读这本访谈的过程,构成一段重识伍迪·艾伦的经验。《我心深处》 始于导演的处女作,结束于2002年的 《好莱坞结局》,但他最近的创作,其实都能照见早期作品的痕迹:笑料与段子积累,巧合中爆发戏剧张力,群像式的、难以收场的荒诞结局。一切似曾相识,但我们乐此不疲。他用甜点式的小品去消解生命之难,而这套旧魔法依然奏效,我们仍然期待他以电影的方式写作。
“只有乌鸦能够离开森林,跟随人类进入城市。”戈达尔在纪录片《遇见伍迪·艾伦》 的开头这样形容他的美国朋友。乌鸦的比喻,也许讽喻伍迪絮絮叨叨的影片风格,也可能暗示两人的那场对谈———的确毫无火花。那部访谈纪录片的剧照摄影师是史提格·比约克曼,他也是 《我心深处》 一书的编者和对话者。
这是一本持续十年完成的访谈录,以一部电影为一个章节,从处女作 《傻瓜入狱记》 开始。34个章节,呈现伍迪从喜剧演员时期段子手的自动化写作,到有意识地逐渐形成自己的导演风格,并持续不断进行风格实验的演变轨迹。
我似乎能理解那个乌鸦的比喻:他是一只常驻曼哈顿、被焦虑和神经质围困因而无法停止鸣叫的乌鸦。我们太熟悉伍迪·艾伦的套路,永远是爱的焦虑、伦理的焦虑、死亡的焦虑包裹在自我分析和自我解嘲里。太多熟悉的细节,足够让我们把记忆中的片段,重新拼贴成一部新的电影,而丝毫不会丧失伍迪·艾伦的特性。一看到固定镜头下,一对恋人从远处走来,谈论着存在主义与死亡、感性与理性、伯格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就会想起伍迪·艾伦。
《我心深处》 虽以2002年的《好莱坞结局》 为最终章,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在2016年谈论伍迪。“好莱坞结局”这个名字暗示了伍迪风格的独特之处——完全反好莱坞的、用反常的叙事或剪辑去解构逻辑缜密的剧本。另一方面,《好莱坞结局》 本身就是伍迪创作的分水岭,在那之后,他越拍越轻盈,因为他要讲的,都已在之前的电影里讲过了。
有影评人对伍迪晚近的作品有过一番很妙的概括:伍迪·艾伦曾经喜欢在电影里对自己进行精神分析和心理疗愈,而现在他不再那么坦白了,他开始借助魔法,比如穿越,比如魔术。这个说法揭示了伍迪和电影的本质关系。在创作的早期和中期,伍迪把困惑、欲望和忏悔以近乎天真的方式统统暴露给我们,也引导我们在电影中认出自己,银幕内外互成镜像,也是一种双重的疗愈。到了后期,他的故事越讲越从容,且在电影里玩起了魔术,他变换了口吻,只讲故事而不再直露地说出言外之意。
最近的几部新片,其实都能照见伍迪早期作品的痕迹:《社团咖啡店》 像是加了滤镜的 《无线电时代》,《魔力月光》 中的魔术在 《爱丽丝》和 《玉蝎子的魔咒》 中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过,《无理之人》 则像一部更天真的 《赛末点》,或更轻盈的 《罪与错》。最新的 《六场危事》,背景设定在上世纪60年代,那是伍迪拍摄处女作 《傻瓜入狱记》 的年代,他以电视剧的形式回归早期的创作内核:笑料和段子的积累,巧合与偶然的戏剧张力,群像式的、难以收场的荒诞结局。一切似曾相识,但我们乐此不疲。
阅读和翻译 《我心深处》 的过程,于我是一段重识伍迪·艾伦的经验。谈话录的形式其实是危险的,它无法避免琐碎、重复,但伍迪始终诚实。面对重复的提问,他永远像第一次回答时那样谨慎认真。这一印象提醒我,要将他与银幕上那个自怨自艾的神经症患者区别开来。而这一印象的另一面,是伍迪在只言片语中流露、却在反复中加强的,一个悲观清醒的无神论者的形象。他说:“我是不可知论者。我相信一个正直的人的确有可能会遇到一些他无法解释的时刻,于是他感到宇宙是具有某种意义的,或是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存在。”这种近乎灵性的经验,于伍迪而言是艺术经验,也是一种逃避,在“可怕与可悲的人生”中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么创作至少能将人从无意义的无力感中暂时解救出来。
伍迪总是避重就轻,然而毫不温吞地给出最无害的和解方式。他当然是悲观的,看看他最喜爱的作家和导演: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伯格曼,都是悲情严肃的创作者。伍迪一次次地戏仿和致敬他的偶像,但不以苦涩艰深的方式,而是用“一道甜点”去冲淡并消解存在之难,这是电影留给艰难时日的唯一馈赠。在更早一些的电影里,他的确更坦率,但都是点到即止的、保持距离感的坦率,这也恰是我们喜爱他的原因之一:我们很清楚,他的点到即止也包含着我们对那些思考的规避,以及,我们并没有勇气去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伍迪·艾伦已经活成了一个形容词。当我们说出“伍迪·艾伦今年已经81岁了”,这并不代表对一个老者的同情或包容。我们仍然期待他以电影的方式写作,因为他曾经说过的与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因为他见证过电影和爵士乐的黄金年代,因为他曾几乎要崩溃而终于没有崩溃,因为他还在写。
文/周欣祺 (作者为《我心深处》译者,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