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是《海鸥》妮娜原型,为妻子加台词戏码
契诃夫和斯坦尼争论不休时,有个女人发表了颇有见地的看法:“我认为《樱桃园》不是个一般的剧本,而是音乐作品,是部交响乐。”
她就是与契诃夫在莫斯科一见钟情的女演员克尼碧尔。1898年契诃夫去艺术剧院看《海鸥》排演,克尼碧尔出演阿尔卡基娜。但那会儿契诃夫还在给保持了8年恋爱关系的初恋情人米奇诺娃写信,信中不无暗示地提到:“如果我在莫斯科再多待点时间,怕是要丧失理智了。”
有意思的是,《海鸥》的主角妮娜,正是出自米奇诺娃。两人既两情相悦,也充满猜忌。双方都是聪明又有才情的人,谈恋爱的过程更像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在契诃夫情移克尼碧尔之前,他与米奇诺娃的爱慕、挑逗、暧昧、躲闪、嘲讽在通信中一览无余。契诃夫曾毫不吝啬赞美初恋情人,“迷人的、美妙的、可爱的”字眼俯拾即是,自己则是“爱您爱到忘我、爱到发疯”,“你把我迷得神魂颠倒。你现在即便说,二加二等于五,我也会相信你是对的”,自称“您的奴隶”、“跪求”回信等。
也许米齐诺娃太有魅力以至周围追求者不断,或是因为契诃夫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两人最终并没成眷属。米齐诺娃与大画家列维坦发生过一段浪漫史,契诃夫这一时期创作的《跳来跳去的女人》正是他对米齐诺娃移情的醋意使然。
最终,40岁的契诃夫和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克尼碧尔结婚。婚后妻子继续在莫斯科演戏,契诃夫却留在南方克里米亚半岛的雅尔塔写作疗养。长期分隔两地,夫妻只能以炽热鸿雁传情,留下的书信就有800多封。
每一部作品问世,契诃夫都给妻子写信,同时寄去一罐奶油,嘱咐她爱护身体。克尼碧尔拍了一幅吃着奶油读他作品的照片寄去。契诃夫看了很开心,在照片上欢欣题词:“正吞食契诃夫小说和奶油的克尼碧尔”。
戏剧本身更是夫妻俩的共同话题。克尼碧尔在《万尼亚舅舅》中任女主角,排戏时她总向契诃夫讨教,他不断给妻子提出各种精辟见解。还有《三姐妹》中的二姐,也是专为克尼碧尔打造,契诃夫在信中“邀功”——
“你在剧中将担任一个多好的角色!如果你给十卢布就可以得到它,不然我就给别的演员啦!”
1900年底契诃夫从尼斯给妻子寄出另一份信,他继续不无自豪地说:“你瞧,为了你我全力以赴,毫不惜力。”《三姐妹》第四幕里,克尼碧尔扮演的玛莎多了一大段特别抒情的台词:“抬头看看,在我们头上,大雁飞过去了”;第二幕里则加了段富于哲理的话:“我觉得,作为人应该有信仰……不然却不知道仙鹤为什么飞,孩子为什么出生,星星为什么在天空出现。”
信中,契诃夫与克尼碧尔经常玩些只有他俩才心领神会的文字游戏。作家对妻子的昵称,既有卖萌路线的“非凡小马驹”、“小昆虫”、“小鸽子”、“小狗”,也有带着浓浓撒娇意味的“女长官”、“我的女领导”、“我的天使”、“小美人”、“亲爱的老太婆”……
正如克尼碧尔后来在回忆录里追忆的,第一次与契诃夫见面后,“我生命纤细而繁复的绳结开始慢慢拉紧了。”一生异性缘不断、自称“13岁就知道爱情的秘密”的契诃夫,从未放弃对女人美丽面容和衣裳的执念。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904年6月,结尾还在为“这边的德国女人穿戴没有格调”而感到“沮丧”。
爱美人,也爱美酒。契诃夫曾给诗人普列什耶夫写信:“在旅途中,当朗月升空,大鱼从水中探出头来时,我们居然不会喝酒,那种尴尬无异于我们不会读书一样。”而这位作家临死前还惦记着:“我很久没有喝香槟了。”妻子递上一杯泡沫隐动的香槟酒后,契诃夫咽下逝去。留下他那发酵成美酒的作品,供世间悲欢男女浅尝慢酌。
旧文新读 契诃夫书信节选
致伊·奥斯托洛夫斯基1893年2月11田 于梅里霍沃
医学是我的合法妻子,文学是我的情人……我1884年大学毕业,1888年获普希金文学奖,1890年游萨哈林岛,我还要写一本关于它的书。这就是我的经历。还有,1891年我去欧洲旅游了一趟。还没结婚。不富裕,完全靠稿费生活。年岁越长,工作得越少。我已经有衰老的感觉,健康情况不佳。至于您在信中说到的泛神论,尽管您说了一些好话,但我要对您说:眼睛不可能长得比额头高,每个作家只能按自己的能力写作。飞到天堂去自然好,但没有这个力量。如果文学写作的质量完全取决于作者的善良愿望,那么我们会把成百上千的作者称为优秀作家。问题不在于泛神论,而是在于作者的才分有多高。
致高尔基1898年12月3日 于雅尔塔
《万尼亚舅舅》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写的,我还没有见过它的舞台演出。近年来它常在外省上演,这也许是因为我的戏剧集已经出版了的缘故。我对自己剧作的态度大抵是淡漠的。我疏离剧场已久,也没有写戏的心思了。您问我对您的短篇小说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意见呢?您无疑卓有才华,而且是真正的大才华。比如,在短篇《在草原》里,这才华就以非凡的力量展示了出来,我甚至起了妒忌心,因为它不是我写的。您是个艺术家、聪明人,您感触敏锐,您有雕塑感。也就是说,当您描绘一个物象的时候,您可以用眼睛看得到它,可以用手触摸到它。这是真正的艺术。这就是我要向您说的意见,我很高兴能把这个意见说给您听。我再说一遍,我非常高兴,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相识,交谈几个小时,您就会相信,我对您的评价有多高,对您的才华有怎样的期待。现在谈谈缺点,但这不太容易。说一个天才的缺点,就像是评说一棵长在后院里的大树一样,因为在这里,主要问题不是在树木本身,而在观赏这棵树的人的趣味。难道不是这样?
首先我要说的是,照我看来您缺乏克制。您像一个在剧场里忍不住自己喜悦之情的观众,这样既干扰了自己也干扰了别人看戏。这样的缺乏克制,尤其表现在您用来打断人物对白的自然景物描写上。谈到这些景物描写,就希望它写得紧凑些,简洁些,有两三个句子就可以了。对于甜美、低语、柔情等的反复叙述,显出某种空泛与单调,这会让读者失去阅读的兴味,能让人觉得累。缺乏克制也表现在对女人的描写里(《玛尔华》、《在木筏上》)和对爱情场合的描写里。这不是大气魄,不是大手笔,而是缺乏克制。还有,在您的小说中常常使用一些不恰当的词语。伴奏、园面、和音——这些词语很碍事。您常常议论海浪。在您对知识分子的描写中感觉到一种紧张,自信心好像不足;这不是因为您对知识分子观察不够,您很了解他们,不过是不能准确地知道该从哪里接近他们。您多大年纪?我不了解您,不知道您从哪里来,您是什么人,但我以为,趁现在年轻,您应该离开尼日尼城,用两三年的时间在文学圈里泡泡,这倒不是为了唱好歌,就向我们的雄鸡学习,而是为了让您埋头于文学,热爱文学,而且外省容易让人衰老。柯罗连科、帕塔宾科、马明、艾尔捷里这些作家都是好人,刚开始与他们交往,您可能感到乏味,但过一两年后您会习惯,并看到他们的优长。
致缅尼什科夫1900年1月28日 于雅尔塔
我害怕托尔斯泰死去。如果他死去,我的生活会出现一个大的空洞,因为第一,我爱他甚于爱任何人;我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所有的信仰中唯有他的信仰最让我感到亲切。第二,只要文学中存在托尔斯泰,那么当文学家就是一件愉快的事;甚至当你意识到自己毫无作为时,你也不感到可怕,因为托尔斯泰正在为所有的人写作,他的作品满足了寄托在文学身上的那些期望与憧憬。第三,托尔斯泰坚实地站着,有巨大的威望,只要他活着,文学里的低级趣味,一切花里胡哨,俗里俗气,病态的如诉如泣,骄横的自我欣赏,都将远远地、深深地淹没在阴影中。只有他的道德威望能够将所谓的文学倾向和潮流固定在一个相当的高度上。如果没有了他,文坛便成了一个没有牧羊人的羊群,或是一锅糊里糊涂的稀粥。
致克尼碧尔1899年10月30日 于雅尔塔
可爱的女演员,我的好人儿,您问我是否激动。《万尼亚舅舅》26日演出的信息,是从您那封我27日才收到的信里得知的。27日晚上,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便不断地收到电报,这些电报是通过电话告知我的。每次电话铃声把我唤醒,我便光着脚,在黑暗中跑向电话机,冷得发抖。然后刚刚睡着,电话铃声再又响起。这是平生第一次我自己的荣誉不让我好好睡觉。第二天,我把拖鞋和睡衣放到床边,但电报不来了。在电报中说的都是谢幕的盛况和巨大的成功,但我从电报的字里行间可以觉察到你们的情绪其实并不十分高涨,报纸上的报道能证明我的猜测。是啊,你们这些艺术剧院的演员已经不满足一般性的成功,你们需要爆炸性的成功。你们被宠坏了,你们被不间断的关于成功、关于满座与不满座等的言谈弄得晕头转向,你们被这些迷魂汤毒害了,再过两三年你们会吃点苦头!你们瞧着吧!
您生活得怎样?自我感觉如何?我一切照旧,写作,植树。但客人来了,无法写了。客人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提出要喝茶。得去烧上茶炊。噢,多么无聊!
请别忘记我,不要让您的友谊之火熄灭,我们夏天还得结伴去旅游。如果你们艺术剧院的人能在春天到雅尔塔来,在这里一边休养一边演戏,就太艺术了。
摘自《可爱的契诃夫》童道明 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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