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神探时代,各科室的分工像流水线:现场取回物证迅速进入“发牌机器”,血样交给DNA检验,指纹照片交给指纹室,鞋印样本交给足迹鉴定……跟随着科技发展的新趋势,刑技中心不断变化,有些新兴专业分化出来,成立了独立的科室;有些传统专业在团队中重新找到了定位。唯一不变的,是“华生”们的敬业精神。
挑战超越“纳克”的检测条件
接受采访这天,DNA实验室副主任平原把车停好,又绕着汽车检查每扇车门是否锁好。他说:“做实验的人多少都有点强迫症,尤其当你身处这样的实验室——公安部首批法医物证学部级实验室,年均检测量第一;物料消耗量第一;刑技中心仅有的2个能够直接用证据指向特定个人的科室之一。”
平原告诉记者,一次DNA鉴证包括4个步骤:一是将DNA物质从细胞溶解到液质中;二是通过聚合酶链式反应放大数万倍;三是电泳分离;四是数据分析。目前,上海警方的DNA样本库总计约100万份,分为历次犯罪现场取样库、前科人员取样库。当有新的案件发生,平原和同事们要将采集到的DNA与上述数据库分别比对,以便串并案件、找出凶手。
DNA的检验条件日趋苛刻。平原告诉记者,最佳检材是500个碱基以上的长链DNA,但这殊为难得——长链会随时间断裂,如果是从高度腐败的人体组织提取,DNA的“品相”就会变差。因此,在勘查现场时,DNA技术人员获取检材后,被允许抢先回到实验室;在DNA室,谁出现场,回来后就必须待在实验室里直到结果出来,一分钟也不能够浪费。
DNA实验室位于刑技大楼中央,阳光晒不进来,灯光终年长明。为了尽可能获取DNA长链,技术人员不断调整离子强度、pH值、盐浓度、温度、时间……平原说:“要说几天几夜不睡,倒也没有——机器运行自动化程序时,可以稍微合一下眼。谁见过凌晨时分的刑技中心大楼?DNA鉴定结果出来时,往往都在清晨。”
目前,DNA室的检测能力达到纳克级别,也就是十亿分之一克。换种说法,1克食盐溶于1个标准游泳池后取出1立方米水,其中含盐约为1纳克。极端条件下的检测能力甚至能够达到皮克级别——皮克相当于千分之一纳克,1个人体细胞约含DNA六七个皮克,检测7-10个细胞,就能知道这段DNA是属于谁的。
技术人员的努力换来了“决定性时刻”。2006年,DNA室接手一桩凶杀案,现场血样与闸北区一桩盗窃案中作案者遗留在烟蒂上的样本吻合。接着,警方从一件被盗物着手查到了嫌疑人老A。然而,老A这时正在戒毒所里,他根本不可能是凶手。技术人员提取了老A的DNA,发现与此前样本的Y染色体一致,说明凶手与老A属于同一父系家族。由此,警方排查出老A的兄弟才是真凶——他将盗窃赃物给了老A,才让老A进入警方视线。
“成功如此接近,可惜没接触到它”
平原所经受的压力还在于DNA技术是最直接的破案路径,一旦错过,不仅可惜,而且意味着警方要付出更多努力。
平原对2006年的一桩案子记忆深刻:那是大年初八,上班头一天,一个6人丧命的凶杀现场。现场房内有一道门,门被堵死,门上有扇气窗,被纸糊住。不知什么原因,促使他爬上门,打开被纸糊住的一角……这时,有位同志请他检查一下现场发现的工具。他爬下来,采了工具上的血样,就忘记再爬上去查看气窗了。后来,案子破了,嫌疑人交代是从气窗爬过。平原回到现场一看,窗棂上果然有血,不免气苦:“我只要揭开窗户纸,把头伸上去看一看,不需要很大的精力或能力,就能看到痕迹——有时,成功离你如此接近,你就是没能接触到它。”
2010年,DNA室检验了一具水上浮尸,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但是腹中有一个胎儿。警方通过检测胎儿的DNA找到了父亲。虽然后者经过调查被排除了作案嫌疑,但他帮助警方明确了被害人身份。平原辗转寻到了被害人曾经的住处,屋子已经易主,重新装修过了。民警撬开地板,提取到了血样,可惜这是混合样本,无法分析凶手身份。后来,案子通过其他途径告破,但是平原无法高兴起来:“都是装修工人乱吐痰,造成生物样本混合。如果地面干净一点,就可以做出来了。可惜啊,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完美结果。”
为了避免这种“错过”,平原和他的同事们在如何获取样本上费尽心思。他曾经历这样一个凶杀现场:人被刀捅死了,床单覆盖在身,浸满了血。警方在厨房的水斗里采到三处血样,可惜都属混合样本,比对起来效果差距太大。平原推断:凶手从案发现场走到厨房,其在路径当中居然没有留下血迹,很有可能是做了什么,使血被暂时抑制,不足以滴落下来。他重新检视床单,果然发现一处血迹呈擦拭状。不过,这处血迹仍然是包含被害人和凶手的混合样本。怎么办?他带回床单的一角,在这血迹上打了20多个点,一一检验,希望发现孤立的凶手血样。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找出了2处足以进行DNA分析的孤立血样。
平原这样解释他的强迫症:“最大的满足感,在于得到自己的承认——在做出结果的一刹那,发现结果符合思路,我的判断完全正确。血床单案中,有人问我,你为啥取这一块床单?哈哈,这就是我最得意的地方。”
用熟稔技艺“解剖”事实真相
10年以前,DNA室还并非一个独立科室,而是归属刑技中心法医室。和新兴专业不同的是,痕迹、法医技术基础稳定,少了日新月异的变化,靠的是经验与技艺。在后神探时代的流水线上,痕迹、法医是最早到达现场的人,他们是这条流水线的“总调度”。
记者跟随法医孟航对一具水中浮尸进行检验。尸体已因高度腐败而膨胀变形,皮肤呈灰绿色,手、脚皮肤像套子一样脱落,皮肤下的腐败静脉网像树杈一样遍布全身。检查尸体颅骨、口腔、手足部位的外伤情况后,孟航取下了尸体左肺肺叶样本——证明死者是否溺水而亡,要看肺叶中硅藻含量。硅藻进入左、右肺的程度先天不同,检测左肺,才能验证死者确曾严重呛水。
房间内充盈着咸腥味。在解剖的进程中,腐败气味越来越浓。孟航下刀很快,划开胸、腹腔时,他的脑袋偏了一下,他解释说:“腹腔里有腐败气体,‘呼——’地出来了,躲得不及会被熏倒。”40分钟后,经过取肺叶样本、检查骨质推测年龄、取污血样本,他将死者的腹腔缝合。今天是他的值班日:“今天的工作服不带回家。工作服不能和家里的衣服混着洗,单位有一台专门的洗衣机。”
孟航爱看推理探案小说,他说这和思维水平有关:“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也青睐日本的侦探小说。同为人口密集的亚洲国度,日本小说中的社会现实值得玩味。我喜欢看松本清张的侦探小说,这是一位社会写实派的作家,不追求纯粹的推理游戏。他写的凶杀案,让人感到有可能在身边发生。”
作为引导侦查方向的“总调度”,孟航强调,法医的社会阅历对于观察现场非常重要。今年,虹口区发生一起死亡事件,一位丈夫将自缢而死的妻子送到了医院。法医发现,死者身上剖腹产的线痕还未消除,说明夫妇有着年幼的孩子;死者在家中自缢身亡,可阳台还晾着换洗衣物。结合丈夫送医时的异样神色,法医预判这不是一起单纯的自杀。
经过尸检解剖,死者颈部深层肌肉出血,而且生前有失禁迹象,这些正是外力引起机械性窒息的特征——她是被人掐死的。经过进一步的调查取证,警方了解了事实的真相:惨剧因为孩子而起。这对夫妇属于老夫少妻,此前经常为了如何教育孩子争吵。事发之前,孩子吵着要喝饮料,丈夫反对,妻子执意买了果汁。母子二人喝完果汁上吐下泻,这让丈夫更加不满。在争执中,他在卧室掐死了妻子,并伪装了一个自杀现场。
文汇报记者 沈竹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