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军
在19世纪初期的欧洲,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恐怕只限于逃婚或私奔。现代意义上的旅游,有赖于铁路交通的大规模兴起、稳定的中产阶级的形成,以及欧洲上流社会对异域文化普遍的好奇。而这一切,在华盛顿·欧文造访阿尔罕伯拉宫的1829年都不存在。欧文在阿拉伯人衰败而璀璨的王宫里生活了三个月,一场新大陆对古老东方的文化观望悄然而曲折地发生着,这在美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当时的华盛顿·欧文已经靠《纽约外史》和《英伦见闻录》等几本书,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人的地位,并在欧洲收获了广泛的声誉,他是第一位仅靠稿费就能活得很滋润的美国作家。1829年5月,作为美国驻西班牙大使馆官员,欧文刚刚完成了他的《哥伦布的生平和航行》,这本书的写作让他对西班牙的历史和文化产生了强烈的探究欲。在一位俄罗斯亲王的陪同下,欧文骑着马,雇佣了一名西班牙随从作向导,从塞维利亚出发,穿越凄凉荒芜的安达卢西亚,抵达格拉纳达,选择这里的阿尔罕伯拉宫作为旅行的终点。
阿尔罕伯拉宫是摩尔人统治西班牙700年留下的最珍贵的一笔遗产。站在宾馆的阳台上,远望山顶上耸立的城垣和方形碉楼,繁华已去,威严仍在。沿着华盛顿·欧文上山的小路向山顶走去,城堡内的广场上,查理五世建造的圆形宫殿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古希腊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夸张地睨视着身后摩尔人内敛的宫墙庭院,显示出天主教将阿拉伯文明赶出欧洲之后急不可耐的文化优越感。几百年后,恢宏的罗马柱却成为美学笑柄,游人几乎视而不见地穿过宫殿,直奔摩尔人的王宫。
在具象成为宗教禁忌的文化前提下,摩尔人成为线条和纹饰的美学大师。在会见厅,四根纤细的大理石石柱支撑起木质藻井,柱顶、墙楣、横梁、壁龛、火焰门和藻井四周,布满繁复的几何形花纹和阿拉伯文图饰,规律性的重复运用,形成摩尔人最具特色的文化符号。原来,线条的“密集恐惧症”也可以这么美。
厅堂墙壁的下部,镶嵌着几尺高的瓷砖,粘合成各式图样,有摩尔王的盾形纹章,有花草纹和阿拉伯语箴言,几个世纪的沧桑,依然不改艳丽。烧制瓷砖的技术,最早源于中国,12世纪通过丝绸之路传到波斯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伴随着摩尔人对北非和伊比利亚半岛的征服,传到欧洲。烧瓷技术是中国的,但美学特征却是纯粹的阿拉伯化,摩尔人创造性地将一块块小方砖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如万花筒一般拼接成千变万化的纹饰构图。如今在欧洲,意大利瓷砖和荷兰的青花瓷,其文化渊源仍可以追溯到摩尔人。
水是阿尔罕伯拉宫的灵魂,在并不十分缺水的伊比利亚半岛,阿拉伯人依然保留着沙漠民族对水的珍视。长方形的庭院内,一池碧水掩映着拱形的柱廊。细巧的石柱,镂空的半月形廊垣,透着摩尔人的精巧细腻,以及王室的那一份慵懒闲适。摩尔王朝巅峰时,拱廊上曾镶满金线、宝石和镀金装饰。后宫花园之上,半山的步道两侧,扶手被凿成水渠,山泉顺渠而下,叮咚作响,转弯处,顺势溅起朵朵水花。假山瀑布,水柱喷泉,墙角处不经意的滴坠泉水,让这座800多年的王宫显得生机灵动。
雄狮院是摩尔建筑登峰造极之作。作为穆罕默德五世的后院,精致繁复的纹饰和规则的韵律感在这里完美融合,无数的单柱、双柱和三柱组成摩尔石柱墙,形成欲遮还羞的神秘感,移步换景,光影疏离之间,宛如伊斯兰经典里的天堂花园。庭院中间,是阿尔罕伯拉宫的镇馆之宝十二雄狮喷泉。四条水渠汇聚喷水池,意喻天堂的四条河流,每一只雄狮代表一个太阳,组成阿拉伯星象中的12个太阳和一年12个月。
据说,当年赫赫有名的阿本塞拉契斯族英勇的骑士们就是被骗到这个庭院,在雄狮喷水池旁被一一处死。至今当地人传说,入夜,庭院内仍能听到骑士幽灵喃喃低语和低沉的嗡响。当然,这不过是喷水池下复杂的水道发出的流水声响。
“富于历史性和诗意的事物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浪漫的西班牙史籍中。蕴藏在这座东方的伟大建筑里的,该有多少逸事和传说,真实的和荒唐无稽的——多少阿拉伯的、西班牙的关于爱情、战争和骑士精神的诗歌和民谣。”华盛顿·欧文在他的《阿尔罕伯拉》中写道。
在格拉纳达总督和主教的特许下,欧文索性搬进了阿尔罕伯拉宫,住在半山花园旁的一幢两层小楼里,他的房间至今仍保持当年的简朴模样,除了床、书桌和行李木箱,别无他物,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华盛顿·欧文,1829年,于阿尔罕伯拉的寓所”。卧室对面有几个小房间,有摩尔式的,也有西班牙式的,阿尔罕伯拉宫的女总管和家人住在这里,负责宫苑的维护保养。“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总是欢喜孤独地消磨过去。”欧文说,偶尔也会去女总管家里串门,听她和朋友闲话王宫的传奇逸事,这些故事构成了《阿尔罕伯拉》的主要内容。
欧文喜欢站在王宫使节殿的阳台上,俯瞰山下青翠的达罗山谷和小径花园。当年,查理五世也曾在这同一扇窗户的阳台上,望着繁华的格拉纳达慨叹:“失去这一切的人,真是太不幸了!”
那个不幸的人名叫阿波布迪尔,摩尔王朝的最后一代国王。1492年,在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和斐迪南国王大军围城之下,摩尔王只能交出格拉纳达城的钥匙,以求活命。在达罗山谷,被迫出走的阿波布迪尔王回头仰望山上的阿尔罕伯拉宫,泪流满面,留下“摩尔王最后的叹息”,他的母亲质问道:“你是一个男人,不能捍卫你的疆土,反而像个女人,哭哭啼啼。”
那一年,在伊莎贝拉女王的资助下,哥伦布带领87名水手,驾驶三艘帆船,开始横渡大西洋,寻找“黄金遍地、香料盈野”的东方大陆。直到377年后,华盛顿·欧文骑着马,沿着骡队踩出的山路,回访阿尔罕伯拉宫。东西方的文化对视,在厚重的宫墙和轻灵的雕饰之中,再一次回到了历史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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