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关于黑洞,虫洞,相对论,时间旅行等“硬知识”的探讨,并不是《星际穿越》这部电影中最重要的东西。这部好莱坞的大片告诉我们的比它想告诉我们的这些“硬知识”要多得多,而且,也远比导演诺兰本人想告诉我们的要多得多。
主人公库帕及其同伴所进行的表面上是一次太空旅行,其实却是一场拉康所说的“实在界”(实在界以及后文提到的想象界和象征界,都是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提出的三个概念,分别对应人的发展的三阶段,即人的需要、要求和欲望。——编者)的探险。“实在界”是虽然可以“感觉”到,却是不可触碰的。它既是我们的潜意识也是我们的“精神创伤”之所在,没有特征,无法用语言描述,却无边无际,无处不在。
在影片中有三个重要的场景,它们基本上构成了影片的三个重要的段落。第一个场景是影片开始所营造的“现实”中的美国,它的上空终日弥漫着像乌云一般的沙尘暴,它已让无数人丧生,更使活着的人们了无生趣。而正是为了逃避沙尘暴的侵袭,库帕才毅然抛开心爱的女儿,参与执行“拉撒路使命”,就像耶稣让本已死亡的拉撒路复活一样,他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在地球上濒临死亡威胁的美国在太空获得再生。第二个场景是库帕与其同伴乘飞船最先在太空降临的米勒星球,而让人遗憾的是,这个布满水的星球却有着滔天的巨浪,它像一堵看不到尽头的玻璃做成的高墙一样,转瞬间就把库帕的一个同伴卷进了死亡的漩涡之中。而第三个场景就是那个冰冻的曼恩星球,被白色冰雪覆盖的群山沟壑纵横,就像人脑的沟回一样深不可测。
正是在这里,库帕不仅又丧失了另一个同伴,还受到了此前执行拉撒路计划并幸存于此的一个绝望的宇航员的可怕的出其不意的攻击,险些自己也丧命。在这三个场景中,无论是地球上的沙尘暴,还是外星球的巨浪和连绵不绝的冰雪山川,它们都是由简单的单一物质构成,却都产生了难以名状的结果,无数粒沙尘聚集成了可以吞噬一切的沙尘暴,无数滴水流淌在一起形成了可以淹没一切的巨浪,无数块石头和冰雪堆积成了可以灭绝一切的荒原,而这就是“实在界”在现实世界的投影。它们本来微不足道,只是一粒灰尘,一滴水,一块石头,可一旦它们积聚到一起或将其放大,却又是铺天盖地,坚不可摧。
而库帕等人,包括在其背后主持“拉撒路使命”的布兰徳教授所代表的就是“象征界”的符号力量,但遗憾的是,他们却并未能将沙尘暴,巨浪和冰冻的群山所隐喻的“实在界”纳入其所代表的美国的符号秩序之下,所以结果只能是逃避。这从影片一开始正在欣赏橄榄球比赛的人们从即将到来的沙尘暴中逃离即可窥见一斑,接下来库帕等人从巨浪中的逃离,从冰冻星球的逃离等都只不过一次次表明从“实在界”逃离是这部影片真正的主题。显然,库帕等人的行为也表明,作为不得不回答“实在界”的挑战的“主体”,他们的表现让人失望,因为他们所能做的唯一的应对就是逃避。与《后天》和《2012》等灾难片美国人最终战胜灾难,重新获得并维持了“象征界”与“实在界”的平衡不同,这次他们的结局是离开了地球逃到了太空的空间站中,最终在天上得以“复活”。而这与《圣经》中的拉撒路在地上复活截然不同。之所以会这样,当然是“主体”软弱无力不能真正应对“实在界”的挑战的结果。
那么,如此强大的“实在界”到底来自何方?它有无现实线索可觅?或许,从影片中出现的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推测一二出来。首先自然是在影片开始忽然飞到库帕的生活中的那架无人控制的印度的无人飞机,正是这架来自历史之外的失控的无人飞机的突然闯入,让库帕早已符号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而这架飞机来自第三世界的印度当然不是随意安排的。其次,就是漫天飞舞的沙尘暴。这样的沙尘暴曾经在上世纪30年代的美国多次发生,如今却更多的发生在因迅速工业化所导致的环境恶化的第三世界国家。因此,在影片中,沙尘暴和具有相同特点的巨浪和冰冻的群山实际上可看成是对第三世界的一种“拟物化”。而面对这样一个第三世界转化而成的“实在界”(当下的现实?),美国显然有心无力。这从库帕所钟爱的道奇公羊皮卡一出场就爆了胎即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不详的隐喻,它在揭示出美国已无法对现实无坚不摧的同时,也揭示出了美国自己也有了阿喀琉斯之踵。
在影片中,这个问题是以母亲缺席的形式呈现出来的。主人公库帕是个丧妻的鳏夫,他的岳父也是鳏夫,他的太空之旅的搭档美女科学家艾米莉亚的父亲布兰徳教授也是个没老婆的孤独的老头子,或许正因为孤独,才让他策划了“拉撒路使命”。母亲是大地的象征,是万物生长繁衍的象征,她在影片中的缺失不仅意味着庄稼枯萎并不能继续生长,还意味着“想象界”的塌陷。因为,这样主体就不能通过镜像作用比照母亲建立自己的主体认同,从此主体也不能缝合“实在界”和“象征界”之间的裂隙,导致自我的崩塌和软弱无力。这也是为何影片中库帕等人面对“实在界”的挑战一直在逃避的原因。而影片结束之时,作为一种救赎和缝合“实在界”与“象征界”的努力,母亲的角色终于得以正面出现,库帕魂牵梦萦的小女儿墨菲已在他进行漫长的时空穿越中成为母亲,并成功养育出了自己的子孙。而他们赖以托身的空间站实际上也正是个放大的子宫或是具有与子宫相似功能的容器。
文/张生(作者系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