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五夜,我站在长江入海口的江堤上。
此岸,防波堤畔,一丛芦花如老翁围坐,闲说往昔。对岸,灯火万点,烟花间或绽放。它们将大江变窄了,白日里望着渺不可及的崇明岛,仿佛驾一叶扁舟就能迅速抵达。
天空澄净,大地坦荡,江水奔流。
江堤下,“七十二家理想村”在做民宿,三角形的吊脚楼、圆形的蒙古包,这些与本地建筑风格毫无关系的房子是预备给游客的,他们看过长江入海口,吹过江风,走回精致的小房子,再隔着窗户看月亮,看正扬花的晚稻。
从江堤上下来,往村子里走,稻田中间是宽阔的水泥路。水泥路面将圆月的清辉反射开来。地面亮晃晃,天空蓝盈盈。四野岑寂,只有微风吹动稻叶的声音,蟛蜞迅速爬过路面的声音。
村子近江堤一线,一排高大的水杉,向江堤投下晦暗的影子。暗夜里的水杉,高大、笔挺,枝叶删繁就简,主干直插云霄。这是一种孤独的树。灌木可以聚在一起,一丛丛一簇簇,叶片挨挨挤挤,让彼此感到安全,互相慰藉永夜的孤寂。香樟树冠庞大,枝繁叶茂,在风中互致问候,窸窸窣窣的言说排遣了孤独。只有水杉,那么高,那么直,自所有树丛的最高处挺出,几乎没有什么枝条。它总是独自面对太阳、流云和星空。夜晚,黑瘦的一条兀自站在堤岸一侧、房屋之后,让人想起一些内心有所持守的孤勇者。它们能最早听到天上的风声,最先望见海面的浪涛。
我听到水杉下面灌木丛中的虫鸣。
白露之后,天气转凉,夜晚甚至有了些许冷意。三伏天晚上,我曾在家乡的泥塘河边,听纺线婆婆的声音,那是强劲的、泼辣的,正当生命鼎盛期的欢叫。此刻,站在江尾海头,听到的虫声平和、短促,细腻、温婉。它们还在歌唱,同时也做好了告别的准备,按部就班的演奏中不时流露出一两个意兴阑珊的音符,仿佛觥筹交错、酒酣耳热,突然意识到时间不早、宴席将散。虫敏感于气温的变化,比人更清楚自己的命运。它们知道什么时候歌唱,什么时候告别。在天寒地冻之前,它们会回到土块和枯叶间安息。人歌人哭,在世间挣扎越久,对世间的贪恋越深,离去,就变得艰难、苦痛起来。
我在水杉树影里听了很久。有一种不熟悉的虫声,像小小的铜丸轻轻滑过银子的坡面,叮——铃铃铃。叮,铜丸刚刚敲击银子,声音轻锐,一众虫声里最为悦耳动听;铃铃铃,沿着斜坡下滑,声音渐次减弱,淹没在其他昏昧的虫声里。然后,又是叮的一声,周而复始。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虫子,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许多事也永远没有机缘知晓,但我喜欢去听和看。
虫的声音非常复杂。有的像村妇在稻田间闲聊,絮絮叨叨;有的像学者在论坛上演讲,亢奋激切;有的像童子念书,摇头晃脑;有的像落榜书生在破庙里苦读,穷愁潦倒……
它们有的在对话,有的在独白,有的在宣示,只是我无法分辨这些简单而又复杂的声响。我疑惑的是,今年的虫子与去年的虫子,发出的是一样的声响吗?它们歌唱与哀哭表达的是一样的诉求、一样的情绪吗?人类的耳朵太粗糙了,分辨不出这中间的差异,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翻动图书馆里满架的诗集吧。
人类能用语言书写自己的情感,留下了无数诗歌,表达欢喜、愤怒、痛苦、忧伤……当我们处于某种情感之中,有多少精妙的诗句能准确传递甚至引发我们细微的感受。如果已经有了能表达所有感情的诗歌,还需要诗人继续创作吗?可是这个世上,每天还有许多人,用不同的语言在撰写新的诗句。他们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他们出版了一本又一本诗集,里面真的还有全新的表达吗?
我在聆听虫声的时候想这些问题,我在想这些虫子,在这个月亮朗照的夜晚,它们的歌声应该和去年不一样吧?
认真翻阅诗人的诗集,还常常有新的发现。生活无边无际,表达尖锐感受的诗句永远层出不穷。诗人对世界永远保持敏锐感受,这些动听的诗句唤醒了普通人的记忆。阅读诗句,就是重续自己与世界的微弱联系,重新擦亮昏暗的眼睛。在阅读的一瞬间与生活重逢,找到自我存在的质感。只有用与诗人同样精微的心思,才能贴近诗人写下诗句时每一个微妙的悸动。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人类存在一天,就永远会有抒发独特感受的诗句;虫子存在一个晚上,就会有独特的旋律在鸣奏。
很遗憾,人听不出今年的虫声与去年虫声的区别。如果我结识一个虫子朋友,走进它的院落,豆棚瓜架之下与它聊天,熟悉它们的气味、姿态和语言,我得到的关于整个虫生的信息,就会如人类的语言一样丰富。
好想有一个或几个虫子朋友,我们坐在石桌石凳旁边,或者直接坐在土坷垃里,我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彼此都能会心。
人自诩是万物之灵,可今夜我站在水杉之下,根本听不懂虫声唧唧,我在垂头而立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知的愧疚。
对面走来几个年轻男女,听他们对话,是刚从江堤下方的芦苇丛里探险回来。女孩子说,我们回江海会客厅去吧。人用语言传情达意,人还用词语命名万物。不过,语词的能指与所指常常错位,如果我不是从稻田之间那个亮着耀眼灯火的小院落走过来,我永远不知道小院有个名字叫“江海会客厅”。
这个世界因为语言不通造成了许多无法沟通的困境,现在我明白了,即使运用同样的词语、语音和语调,也未必能懂得词语所指的真实物事。人为制造的障碍,就让人和人的沟通变得复杂;要进入虫的世界,太难了,不知道那些虫声里还有多少词语的陷阱呢。
游客来到江尾海头的七十二家理想村,他们看到了辽阔的江海,享受了苇叶吹来的江风。虫声只是一个低调的背景音乐,稻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环境。人们争着去摘芦花,然后毫不顾惜地扔在路边。
野狗在草丛里拉屎撒尿,然后一尥蹶子,远远跑开。
游客将吃剩的食物扔在洁净江堤上,然后驱车离去。
语言劝阻不了他们。我又明白,语言的交流场域是极其有限的。很多时候,人们即使能听懂彼此的语言,也不能达成交流的目的。人和人的隔绝,有时比人和虫的隔绝更冷。
我热爱有着诗意心灵和优雅行为的人类,我热爱那只摇着铜铃经过银子坡面的虫子。其他的,与我无关。游人散尽的午夜,我还站在江堤上。我谁也不等了,等谁,谁也不会来。
稻田里,不会有田螺姑娘悄悄走进厨房;海面上,不会有美人鱼在月夜升出水面。人是因为太寂寞才会有这些梦幻般的怀想。其实,两个相爱的人也不一定总能产生精神共鸣。穷汉想田螺姑娘,主要是贪恋一桌子的美味;生了孩子,还会在孩子面前,用筷子敲打着田螺当年褪下的螺蛳壳取笑:“丁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橐橐橐,这是你妈的螺蛳壳!”(汪曾祺《螺蛳姑娘》)
美人鱼为了获得王子的爱情,一片痴心,受尽苦难,最后化为卑微的泡沫。如果真有海的女儿在这时跨海过江来看我,我定要温言相劝:回去吧,回到海底;那里有你亲密的姐妹和慈祥的祖母,那里有“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般蓝色的海水,海水清澈得“像最明亮的玻璃”。虽然你没有不灭的灵魂,但你可以无忧无虑度过一生。而为了获得人类的灵魂,你的双足每天都会踩在刀尖上,你的心里藏着一大包碎玻璃。不要。
夜风吹来,衣服空荡荡。身前身后,一片萧疏。
我很喜欢这种带来内心巨大充实感的深刻的寂寞。我愿意在江堤之上,日复一日,学习江海:它们吞吐一切,有时风平浪静,有时狂澜滔天;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藏在深深的水底。
是大海的诱惑,还是潮汐的变化,江水总在日夜动荡。
江水奔腾了几千公里,在这里与大海交融。
此刻,水面辽阔,天空寥落,月华如练。
我分明听到水深深处的激荡:耳鬓厮磨的软语温存,久别重逢的热烈相拥;还有江海分离后的嘶吼,鱼龙吟啸,烈马奔腾,巨石崩裂,火焰在深海里熊熊燃烧。
这就是江声。
看上去空阔无边的江海,听上去寂然无声的水面。有许多我熟悉的、渴望的声音。
我阅读诗集,探访虫子,倾听江声,想从声音、词语里寻找、构筑一个全新世界,这个世界让我更充实、更饱满,因为它随时被更新:诗集被永续书写,虫子在春天复活,江声里有我一辈子探听的秘密。
我的欢乐来自我自己。我不用劳烦田螺姑娘,我要自己照顾自己并学会爱惜他人;我不需要泪落成珠的美人鱼,太多的泪水会让我迷失自己。
我用适度的寂寞滋养自己,这样,我的情绪就不必受到外在力量的控制,我通过复习江海的声音成就自己。
我想在江堤之上、水杉之后寻一栋房长久住下来。背依江海,面朝稻田。我想在朝着江堤和水杉的一面开一扇大大的窗户。当我奔走疲倦了,就坐在窗下,静静听着亘古的虫声和江声,温习那熟悉的句子: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作者:冯 渊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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