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瑞典籍犹太女诗人奈莉·萨克斯(Nelly Sachs)从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六世手中接过诺贝尔文学奖。75岁的她依旧有着少女梦幻般的双眸,安静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很难想象,人性和诗性的巨大力量会从这样纤弱娇小的身躯里涌出。死生的重量,随蝴蝶振翅,沉落至玫瑰。
虽然文学在她生命中一直举足轻重,但真正的创作,却始于年近半百时的流亡。1940年5月16日,萨克斯带着体弱多病的母亲,乘坐离开纳粹德国的几乎最后一班客机,从柏林逃亡至瑞典。此前,她们已在盖世太保眼皮底下胆战心惊地生活了七年,并刚刚收到了遣送集中营的召集令。极度恐慌中,德国挚友为她们申请的瑞典签证也奇迹般地到了她们手中。她就这样与死神擦肩而过:
恹恹的蝴蝶 很快又见到海—— 这块石 刻着蝇头楷碑文
交至我手中—— (《在逃亡里》)
以色列民族在无路可退时奇迹般地跨过红海,萨克斯与年迈的母亲则在绝望无助的最后关头飞越波罗的海。在亲历“逃亡与救恩”的过程中,象征着犹太教神启的那块石板,似乎终于在以色列民族代代相传的宿命中被交至女诗人手中。
然而,逃离死亡的追捕并不直接意味着生命的开端,举目无亲的母女到达斯德哥尔摩时,唯一的财产只有提箱里的私人物品和少量帝国马克。茕茕孑立的最初十年是异常艰难的:“贫穷,疾病,彻底的绝望!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幸存下来的。”出生于犹太富商家庭的诗人,与母亲一起蜗居在斯德哥尔摩的出租公寓里。为了照顾病重的母亲,萨克斯无法外出就职,除了做洗衣女工,就只能在家翻译瑞典语诗歌。她蜷缩在厨房角落一张破旧不堪的桌子上,在那里吃饭、睡觉、翻译、写作,手稿散落在橱柜里。
1950年,相依为命的母亲在经历长久的病痛后去世。在长达六十年的时间中,萨克斯几乎没有一天离开她的母亲,这种零距离的共生关系也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爱的枷锁。“我的母亲死了。我的幸福,我的故乡,我的一切。”这早已不是诗人第一次经历离别,但母亲死后,极度依恋家庭、渴望联结的萨克斯彻底孑然一身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独自面对恐惧与胁迫:
哦,我的母亲,
我们住在一颗孤星上——
最终悲叹出 遇死者的叹息——
多少次你脚下的沙消失
留你孤身一人——
……
哦,我的归乡人,
奥秘随遗忘愈合——
可我听见新的奥秘
在你满溢的爱里!(《哦,我的母亲》)
直至花甲之年,国际声誉才纷至沓来。大世界涌进了小厨房,但即使她的名字逐渐进入公众视野,她却始终与成功保持着距离,甚至不愿将自己标榜为诗人。她在1959年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其实我是个实实在在的家庭主妇,从来都不是诗人。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太陌生了。”不过她紧接着话锋一转说:“但我们女性也可以成为诗人。我们将自己的生命投入火焰中,在最危急的时刻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词。”如同一株被绳索与黑烟困住的玫瑰,她从未走出恐惧与孤独,甚至在字面意义上不背叛过去的生活。母亲去世后,她依旧独自生活在简陋的出租小屋里,除了领奖,从未远游。经济情况好转时顶多添置几件漂亮的家具,她在这里操持家务、接待朋友、创作并翻译。
大屠杀无疑是她作为诗人的真正开端,她甚至拒绝再版1940年流亡前的任何一篇作品。这绝非对过往岁月的背弃,绝非扭头不直面曾经的伤痛。如果说流亡前,她的文字里还带着甜蜜的忧郁气质,还只是为了疗愈自己而创作,那么现在,她就是已然死过一回的人了。她在死的灰烬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毁灭中开始建构自己的宇宙。那是诗人的涅槃。
萨克斯的“精神弟兄”保罗·策兰(Paul Celan)称自己“从两盏杯中饮酒”,他显然得到了犹太与德意志两条水源的共同哺育。萨克斯的诗也充满了这种“双重性”,甚至比策兰更具撕裂的张力。她让断念与重建、宽恕与徒劳同时展现抗衡之力。她的诗中不仅流淌着德语文学中哀歌兼颂歌的基调,还兼具北欧诗歌那简洁有力的线条。此外,个人经历与民族命运成为她诗歌的两翼,虽然个人经历了劫后余生,她却几乎从未视自己为“幸存者”,因为肉体虽然得救,灵魂却长久地挣扎在死的边缘:
我们获救者,
为我们脖颈而备的绳索仍旧拧着
悬挂在眼前的蓝天中——
沙漏中也仍旧装着我们滴下的血。
我们获救者,
恐惧的蠕虫仍旧在吞吃着我们。
我们的星球已埋葬在尘土里。
(《获救者合唱曲》)
她越来越让自己成为一个容器,让犹太民族沉默的受难者通过她发出声音。萨克斯仿佛一个在战场上收集亡者细碎痕迹的天使,只是让自己成为以色列民族的传声筒,让自己为众无名者建立墓碑,让“我”完全献身于“我们”的奥秘。然而,破除自我的过程恰恰促成了伟大诗性的诞生:“我对这些哀歌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将它们写下来,好像黑夜将它们递给了我。”于是就有了《在死亡的居所》(In den Wohnungen des Todes)和《星辰暗淡》(Sternverdunkelung)这两本诗集。
1949年,流亡美国的阿多诺(Theodor Adorno)做出了振聋发聩的著名论断——“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虽然他后来想撤回这一说法,却已无法阻止这句话成为一种标志。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 B?ll)在法兰克福讲座中不无嘲讽地说,这句话可以改写为:“奥斯维辛之后,人们不再可以呼吸、吃喝、相爱、阅读。”阿多诺的话成了必须被驳倒的标志。奥斯维辛不会成为历史,人们却必须重新呼吸,重新相爱,重新阅读和写作。对萨克斯和策兰这些犹太诗人而言,根本不存在“自奥斯维辛之后”(nach Auschwitz),只有“自奥斯维辛以来”(seit Auschwitz)。萨克斯在一封给策兰的信中写道:“我必须追寻这条内心的道路,它把我从‘此刻’带回到那些无人倾听他们痛苦的我的同胞身边,从痛苦中求索。”痛苦是必然的,奥斯维辛的“灰烟”和“尘土”就是永恒的当下,“自奥斯维辛以来”的诗无法回避集中营与焚尸炉。但如果众人皆陷入失语的泥潭,诗人就更必须用“言”在黑夜划出一道伤口,让黎明从这里刺破天空。
1965年获德国书业和平奖时,德国媒体称萨克斯的文字和解了德意志与犹太之间的矛盾。这一评论或许会导致有些人对萨克斯产生误解甚至厌恶,因为当时仍有不少人认为,在“奥斯维辛之后”谈论和解是轻率的。“和解”的确是萨克斯的关键词,但唯有深渊中的人才有权“和解”,况且她所说的“和解”是指向未来的。当她说“把复仇的武器放到耕地上/让它们变轻——因为在地球的怀里/铁与谷是兄妹”,她所说的难道是两个民族关系的正常化吗?在组诗《午夜过后的合唱曲》(Die Ch?re nach der Mitternacht)中,一切都在控诉在哀叹,被杀者、获救者、流亡者、未生者,甚至树、云、石头、星辰。然而唯有“眼泪意味着永恒”。流泪就是一种选择,选择哀悼而不是复仇,选择相爱而不是仇恨,选择发问和对话而不是审判和独断,选择相信恶终究会自我毁灭,相信晦暗的沉重里有和解的力量涌出。
1970年4月,策兰在巴黎从米拉波桥上跳入塞纳河。当策兰的身体沉入冰冷的河底时,萨克斯已躺在斯德哥尔摩的医院里濒临死亡。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个体的他们没能从梦魇中走出来。5月,在策兰葬礼同一天,萨克斯也迎来了肉身的终点。
如果没有诗,他们的一生就仅仅是被孤独与恐惧紧逼的悲苦剧。但获得了诗音的生命,似乎就升华为一部穿越痛苦、迎向“净化”的悲剧。“沙粒”微小脆弱,却集结成整体的回忆,从那里迸发浩然之音,随着纷沓的轰鸣,引向星辰涅槃。
作者:姜林静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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