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水兵装的张振华
上海最短的马路,是长宁区的云阳路——长不过五十米,只有一个门牌号,百来户人家吧,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个旧小区。我每天早晨经过这里去华山绿地锻炼,总要想起曾经住在这里的一个老朋友,上海评弹团的张振华。当年这个叫云阳花苑的小区是文化局系统八十年代建的住宅小区,张振华和许多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先后住在这里。我和他经常在华山绿地相遇,相遇了总要坐下来畅叙友情,话题总是围绕着一九六五年他和评弹老演员吴子安,到我所在的福建海军海上猛虎艇体验生活,与我们水兵朝夕相处,甚至风浪中待机准备打仗的情景,边回忆边沉入了当年激情燃烧的岁月里。
张振华表演照
张振华是上海评弹团著名评弹表演艺术家,14岁拜师从艺,以《大红袍》为代表作,还有《神弹子》《描金凤》《武松》等众多脍炙人口的作品。说噱弹唱演件件皆能,名扬江南。但是,许多人不知道他还有过穿水兵服、在军舰上体验生活时差点打上仗的这段经历。1965年11月14日夜崇武以东海战大捷消息传到上海,他和老演员吴子安听到天马电影制片厂的宋崇和应福康,到海上猛虎艇参加了崇武以东海战的事迹后,决心向他们学习,立马奔赴福建海上猛虎艇慰问演出和体验生活。
张振华与天马电影厂宋崇合影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宋崇和应福康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天马电影制片厂后,第一课就是到福建海上猛虎艇体验生活。海上猛虎艇所在的舰艇部队是福建前线战斗值班部队,除了护渔护航,还要随时准备出海作战,打击敌舰骚扰破坏活动。记得宋崇和应福康第一天登上猛虎艇,就赶上敌机临空,舰艇紧急疏散,驶离码头规避敌机。应福康还举着摄像机对着临空的敌机拍摄,这让我印象极深。
田永昌与天马电影厂应福康、
猛虎艇一等功臣葛毅合影
张振华和吴子安来海上猛虎艇体验生活时,我们刚接到海上作战任务。因张振华和吴子安刚来,又是军外人员,不能一块执行战斗任务。但张振华找了中队长兼海上猛虎艇艇长李恩民,还直接找大队长马干和政委成龙,表达他们一定要参战的决心。中队和大队领导都被他的热血陈词感动。之前又已有了宋崇、应福康参加崇武以东海战的先例,便同意张振华随艇队参战出海待机,吴子安年纪大,留在大队部。指导员秦卫邦代表部队特地为张振华发了水兵军装。张振华穿着新军装站在甲板上,宋崇和应福康便像老兵似的向他介绍情况,当时我正在驾驶台上做战斗前出航的准备工作。当我走下驾驶台时,应福康刚为张振华和宋崇拍完合影。当时,宋崇和应福康已经结束了在海上猛虎艇的战后总结和庆功活动,下午就离开返沪了。张振华告诉宋崇和应福康,照片印出后寄给他家中一张,如果他在战斗中牺性了,让他的家人不要难过等等。听了这话,我特别感动。因为不久前,宋崇和应福康参加崇武以东海战时也是这样说的。张振华说他非常羡慕宋崇、应福康一生碰到了打仗这样的机会。他也希望这次能打上仗,写几篇水兵英勇战斗的弹词开篇和中篇。
中队长兼猛虎艇长李恩民战斗前作战斗部署
后来,当我们海上猛虎艇和其他兄弟战艇,披着夜色由军港高速向待机点集中时,张振华和我们一起跟着指导员秦卫邦在战位和甲板上高举拳头宣誓。当时那种热血沸腾、视死如归的决心,那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热血情怀,今天回想仍然感慨不已。那天,我们坐在华山绿地大石头上回忆当时情景,张振华说,那天,当战艇向待机点飞速逼近,浪花和海水扑打在身上,我举起右手,跟着指导员高声宣誓,不怕牺性,勇敢杀敌时,心一下子吊到喉咙口上,澎澎跳动着就要蹦出来,没有经历过那种战斗环境的人,是不会体会到什么叫热血沸腾的。这次战斗,虽然因敌情变化未打成,但对于张振华来说,却是接受了一次真实的临战考验。我记得他临离开猛虎艇回上海时,还不无遗憾地说,他十分羡慕宋崇和应福康,和平年代打了一仗,如果那天出海待机打上了,他也了却心愿了。
当年,大队领导专门安排张振华和吴子安住在水兵大楼里,吃饭到艇上。因为艇上住宿条件极为艰苦,水兵舱狭小又是双层床,上边钢铁甲板让太阳一晒,舱内热如蒸笼;更因为艇上暂时没有专职炊事兵,大家轮流值班当炊事员。但张振华让吴子安住在岸上水兵大楼里,他住在艇上水兵舱里,还加入值班做饭的队伍,烧了上海菜给大家吃。他烧的菜不仅让艇上的上海兵喊好,也让其他水兵赞不绝口。当时,我是作为东海舰队专业创作组的创作员,在海上猛虎艇航海班体验生活的,班长施惠忠是上海人,张振华就也被安排在航海班。张振华跟着我们一起学操舵、打水砣、看海图、测方位。他学得很认真,有次我们俩一起在施班长指导下打水砣,他打得很出色,让施班长连夸不简单。当年,我和猛虎艇的水兵们都是十七八二十岁不到的小青年,而张振华己是三十多岁的评弹名家了。我们深深为张振华的行为感动,大家都把他当做知心朋友。张振华告诉我,生活体验得越真越深,作品和表演才更真实生动感人。
我还和张振华谈起过他在军港码头上演唱评弹时,水兵们的热烈反响。有天傍晚,夕阳余辉染红了海面以及停泊在军港里的战艇。本来张振华和吴子安是为猛虎艇水兵演出的。后来,毗邻的战艇甲板指挥台上都站满了人,码头上更是熙熙攘攘,都要看他们演出。当时,水兵的文娱生活,除了个把月看场电影,就没什么其他活动了。张振华那天说的是《武松》。他把武松景阳冈打虎的气势和威风,都通过他的面部表情、嘴上功夫淋漓尽致地呈现在水兵面前,获得一阵又一阵雷鸣般掌声。许多北方人听不懂江南话,但这一点不影响他们进入剧情,随着张振华的出色表演而获得难忘的评弹艺术审美享受。
这就是当年年轻一代文艺工作者真实的心声,到生活中去,到战斗第一线去,在生活中获取创作素材,努力创作为人民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宋崇、应福康参加崇武以东海战,把亲手拍的美制蒋舰永昌号被击中下沉的场景,编进《崇武以东海战大捷》纪录片中,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由年轻电影工作者参加海战,亲自摄下的海战影像作品。宋崇还写下了崇武以东海战诗歌,发表在《萌芽》杂志上。张振华在海上猛虎艇也亲身体验到不少新鲜生动素材,准备酝酿创作《海上猛虎》长篇弹词,当年他还把创作提纲给我看过,征求我的意见。我想,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文革”,他一定会把这部表现英雄战艇和水兵的作品搬上评弹舞台。
其实,当崇武以东海战大捷后,要求到战斗部队体验生活的人许许多多。我的好朋友,《收获》杂志社的诗歌和理论编辑周介人(后任《上海文学》主编)写信给我要求到前线来,他怕领导不批准,让我和猛虎艇水兵联名给《收获》负责人肖岱写信,让周介人到猛虎艇来辅导战士业余创作。于是我不但写了信,而且专程由福建赴沪,向《收获》送交由我组织的《猛虎艇战士诗选》,同时又当面向肖岱提出周介人去前线的请求。肖岱当场答应明年(1966年)让小周去。后来,《收获》在1966年第一期发表了《猛虎艇战士诗选》,第二期发表了我的组诗《水兵诗笺》,但也是由于“文革”爆发,周介人未能到前线来。
当我把这些告诉张振华时,我们都不仅沉入对那个时代的回忆,而且特别感慨当时的年轻文艺工作者,永远与火热的生活保持密切联系,不断从生活中获取创作和表演的素材与营养。此刻,当我写这篇文章时,评弹名家张振华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当年穿着水兵服在猛虎艇上深入生活的情景却永远留在我心中。他当年留在海上猛虎艇的那些故事和照片,也让我一直保存到今天。
2022.9.5写于上海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田永昌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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