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摄
一进弄堂,他就听说了这件事。小家伙挨打了。
动手的是他弟弟,也就是小家伙的爷叔。弟弟听人讲,弄堂里几只小赤佬,麻将来得大,一晚上进出千把块,好像你侄子也在。那时候,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四百。弟弟急了,出门去寻。弄堂里正好碰到,嘴里叼一根香烟,荡法荡法。弟弟说,家去。小家伙说,吃好这根烟家去。弟弟说,现在家去。小家伙说,我香烟吃好。弟弟气上来,左右开弓,啪啪两记耳光。小家伙愣住了。周围邻居赶紧上来,拉走了弟弟。那一年小家伙17岁。
邻居说,有道理好好讲嘛,打人做什么,这么好的小囡。他说,爷叔教训的对,叫你回家不回家,还犟嘴,该打。其实心痛得要命。小家伙长这么大,他没舍得打一下。唯一一次例外,是初中逃学,夜不归宿。他骑上摩托到处找,找到了,板着面孔,叫小家伙上车。快进家门时,往屁股上踹了一脚。
回到家,他假装什么事不知道,该喝茶喝茶,该吃饭吃饭。弟弟有点心虚,明显没话找话。小家伙垮着脸,一声不响。
小家伙还抱在手里时,他和妻子办了离婚。妻子一家要移居香港,他不肯走。他是长子,老爹死得早,他一走,老娘哪能办?还有工厂。彼时工人足球吃香,他打中后卫,是厂队的绝对主力。上班时间跑出来吃香烟,或者擦自行车,辐条一根根拆下来,砂纸磨得铮亮,再一根根装回去,没人敢放半个屁。去香港,人生地不熟,不就成瘪三?于是吵。他性子暴,撂下狠话,遂不可收拾。
小家伙归他。这是他唯一的要求。半夜,小家伙哭,他爬起来冲奶膏。想到小家伙从此没了娘,鼻头一酸,赶紧忍住。
他踢比赛,弟弟抱着小家伙来观战。开裆裤露出尿布,正面“十九棉”,反面“足球队”。是他裁了新球衣,里头缝进棉花。小家伙的玩具,从积木、小汽车,到发射橡皮筋的小手枪,到装金铃子的塑料盒,统统是他的作品。零件和工具都是现成的,车间里要啥有啥,主人翁嘛。一点五公分的样板铁,煤气加热定型,又从南京路中央商场买回小号轮胎,自己做轮毂,配车轴。组装起来,就是一辆多功能童车,可以坐可以躺。隔壁弄堂的人都跑来参观。有人说,刘师傅,给我做一辆好不,价钿好商量。他骄傲地笑了。
长大一点,他带小家伙踢足球。一开始还蛮起劲的,后来运动量上去,一歇歇叫胸闷,一歇歇肚皮痛。他叹口气。足球圈里有讲法,自己家小囡,教不好的。小家伙有个同班同学,姓申,身体素质一般,真心喜欢踢球。训练结束,跑到波阳公园加练,对着墙主罚任意球。小家伙呢,早不知钻哪里打玻璃弹珠、拍香烟牌子去了。
定海港路尽头住着一个瞎子,据说算命特别准。姆妈偷偷去寻过,报上他生辰八字。瞎子讲,这个人,命里没有老婆,有也在千里之外,但命里有一个小囡。瞎子又讲,这小囡是罗汉化身,来人间享福的。回到家,姆妈忧心忡忡。他当时十一二岁,觉得姆妈糊涂得可笑。封建迷信的东西,瞎讲有啥讲头呢?
吃好晚饭,他把小家伙叫出来。事体搞清楚了,赌钞票的是同学小红根,欠了一屁股债,就去抢劫小学生,校门口“拗分”。小家伙嫌小红根坍大家的台,跑去骂一顿,勒令退回赃款。小红根不敢响。骂好出来,自我感觉蛮好,想吃根香烟再回家,结果碰到爷叔。我面子要吧,小家伙恨,以后哪能做人。他拉下脸,长辈打小辈,正常的。再讲,啥人允许你吃香烟?
上海话里,对父亲有一种特别的称呼,叫“爷老头子”,也可能是“野老头子”,用于最亲昵最戏谑的场合。一旦被叫“野老头子”,就不单是父亲,也是伙伴,也是兄弟。是根据地,也是同盟军。弄堂里所有的小鬼,都羡慕小家伙有这样一个野老头子。养热带鱼,野老头子帮着做加热系统;白相蟋蟀,野老头子带伊去七宝捉虫。再看看自家老爹,同样是工人阶级,怎么下手就这么“辣豁豁”呢?
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他暗中观察过,平日里呼朋唤友,神气活现,至少性格上没啥问题。成绩也过得去,反正不是啥书香门第。想一想,自己这个野老头子,也算当得可以了。邻居都讲,这小囡不错。讲义气,有担当,像他;脾气冲、不服帖,也像他。
小家伙考上体院,毕业后成为一名体育教师。电视里常见到申姓同学,已是著名球星。他作痛心疾首状,喏,当初不肯好好踢球,现在变猪头肉,三不精。小家伙笑嘻嘻,袋袋里摸法摸法,摸出包软壳中华来。
小家伙结婚前,他掏空积蓄,又贷了款,买入一套新村的两室一厅。婚礼结束,小家伙拉住他,阿爸,姆妈前两天来过上海。他点点头。小家伙说,姆妈关照,不要告诉你,现在她回香港了。他不响。小家伙说,阿爸你给我买房子,外头欠钞票没?有的话我来还,姆妈给了蛮大一笔钱。他笑起来,带着那种久违的骄傲的神情。朋友帮帮忙,他说,帮帮忙好吧。
[爷叔们]是路明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路 明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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