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六一新村(局部),拓宽的道路用于停车。
在当代嘉定,就建筑和时代的关系而论,恐怕没有比位于张马弄(路)上的六一新村更特别的。那个年代,城里偶尔有新建的住宅小区,通常都叫新村。我个人理解,这主要是为和农村的“村”保持一致,不显特殊。当年城乡之间并无地理界线,县政府围墙外面即是田野和村庄。“新村”是特指,“六一”是竣工的年份。
六一新村还有一个名字叫机关新村。当年机关新村在全国各地并不少见,有点类似于部队大院。究其原因,是在1949年后,许多地方管理层中外来干部比较多,为他们及其家属解决住房问题成为当务之急。拿嘉定来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住在六一新村的,大部分是非本地籍干部,其中又以山东籍干部居多。六一新村不仅是嘉定出现最早的现代住宅楼,而且其质量还远超之后三四十年间本地建造的住宅房。小时候常听房管所的人说,这个房子达到抗地震很高级别的标准。它共有四栋四层楼,三栋三层楼,三个等级,12个门牌号。木地板,拼花地砖,抽水马桶,搪瓷浴缸,有的单元还有两个卫生间。在1960年代初,六一新村就使用上了管道煤气。
这种机关干部集中居住的大院模式,是特殊年代的产物,如今早已成为过去时。当年的户主们大都也已离开了我们。新村里曾经的孩子们也都已迈入老年,多数人也和我一样,早就不住在六一新村,许多人难得一见。不过,如今无论何时我们回到六一新村,总是还能够看到它原来的样子,对每栋楼的窗户和阳台,总是还都能够说出它们曾经属于哪户哪家,甚至记忆中还洋溢着当年许多家庭特有的气氛。与建筑的特殊性密切相关的是,六一新村对我们这辈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的影响,使我们的童年和学生时代显得很不一样。
最早,六一新村周边有铁丝网篱笆和大冬青树组合而成的围墙。东、西、北三个方向各有出入口。东门外是一条将新村和少年宫隔开的弄堂。西门通向县政府食堂,前面竟还有一片桃树林。由食堂向西,穿过田野,跨过城中路,即是县政府大院(胡厥文祖居原址)。铁丝网篱笆为黑漆颜色,非常高,超过大人头顶很多,但由于它和密集种植的大冬青树组合,这道围墙便也可视为六一新村标志性的风景线。新村内的步道两侧种植了厚密的矮冬青,它常因学骑自行车的孩子连人带车翻倒而受损,但孩子通常安然无恙。梧桐和水杉是新村里许多孩子最早认识的树。楼间花圃里有夹竹桃、迎春、月季、鸡冠花、腊梅、栀子花等,蜜蜂和蝴蝶也因此进入我们的视野,为我们所接触和了解。
新村正南方向,是大片向南延伸至城外的田野。我一直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入到那里,是从不知被谁扒开的铁丝网下方一个缝隙钻出去的。之前我似乎从未考虑过从正常路径绕过去,或者不如说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到达那里。可是一旦意外发现那道缝隙,我立刻产生跃跃欲试的反应,欲罢不能。当时对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就我个人而言,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时期,大约有一年半,我母亲因故不在家,父亲平日也不在家,留下我和弟弟两个三四年级小学生,独自在家过日子,且没有任何托付或来自亲戚的照顾。我母亲在她当时的状态中不知把家里情况和两个儿子想象成什么样儿。后来当她终于回来时,她发现虽然家里的卫生状况如她所料“一塌糊涂”,但两个儿子完好无损。母亲更是“吃惊地”看到兄弟俩还都曾荣获学校颁发的某种“好学生”奖状。那天,母亲先是大扫除,然后出门买菜,给我们做了一碗红烧肉油豆腐。
今天我在想,母亲应该感谢谁?母亲自己肯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侥幸地说,还好、还算好。其实母亲应该感谢我们的新村。首先,和新村配套的食堂解决了我们的一日三餐,而学校又近在咫尺。其次,那几年新村里和我们家情况类似的很多,我们不至于感到自己“另类”,同时也因为这个原因,六一新村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那几年几乎成了孩子们的天地,我们也不至于感到孤独,甚至还得到了意外的自由。其三,我们家所在11号楼,是比较特别的一门两户,有一个白天,我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家里,隔壁邓叔叔有事回家发现了我,那天他多次对我的探视和问候,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一直铭记在心。其四,我相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最重要的是,我们新村里有那么多孩子,但在所谓“小鬼当家”的那几年,我们的世界基本上也是和平的,极少发生本村孩子之间的斗殴。事实上,六一新村里也从未发生过明显的邻里纠纷,这一点使它既像一个大家庭,又有别于一般的大家庭。这些恐怕都在我们这辈人身上留下了某种印记。
当年六一新村北门对面的普通小学(现为电信局张马弄营业厅所在地)
2013年10月5日,原工农兵小学72届一班(六一班),在毕业41年后举办了一次同学会。其时该校已恢复原名普通小学。72届共有三个班,六一班学生大都来自六一新村。仅我所住的11号楼,同班同学就有11人。也正是这个原因,说是小学同学会,其实其中只是小学同学关系的不多,许多人之间的同学关系从幼儿园延续到高中毕业,有的参加工作后还宿命般成为电大或职校的同学。
我给那次同学会起名“我们的六一”。我至今还记得,当脑海里冒出这个名字时,那一刻内心仿佛顿时被唤起了很多:关于我们的班级,我们的童年时代,以及和学校门对门、多数同学居住过的地方。
六一班共有64名同学,我们甚至如愿以偿找到了每一位同学,包括定居国外的。活动当天实到58人。筹备组同学的工作效率之高,有目共睹。当然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的确很少有像我们班这样的同学关系,如上所述,我们的家长之间也相互熟识,知根知底,且他们中间还多有同乡、同事等关系。因此也并不奇怪,同学会当天我们还邀请到了和母校相关的当年的校长、局长和镇长——她们三位同时也是我们的家长。
同学会结束后,区档案局以一个简单而庄重的仪式,收藏了《我们的六一》纪念册。“我们的六一”虽然只是一个班级的同学会,但它所蕴含的历史的、时代的丰富信息却极不普通。
关于六一新村可说的很多。无论在建筑还是人文意义上,六一新村都留给我们许多话题。即使它将来不存在了,也依然会留在城市的记忆里。
作者:张 旻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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