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离开望京已有十年。近六七年来,在北京待的时间也少了。可是偶尔路过这里,或是经过望京西,花家地,南湖渠一带,还是感觉很亲切。尤其怀念在中央美院周围生活的日子,我虽然没有机会在这里学习,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认识这里的老师和同学,得以亲近这座艺术的殿堂。这个缘起就是——滋兰昆曲社。
我自小在安徽老家就喜欢看戏,皮黄和昆腔都爱听,那时候网络还没普及,只能等着电视台播放才有机会看,后来有了戏曲频道,京剧还好,常常能看到音配像或者实况转播之类的节目,昆腔就很难有机会,往往看到一小截也都是选段中的一两支曲子。我高中毕业到北京来,一边上成人教育的大专班,一边赚钱谋生。业余时间看过几次戏,比如上昆来北京演《长生殿》,在保利剧院连唱三天,我和几个同好凑钱买了套票,一人分一天,各选自己喜欢的场次看。我记得看了“小宴”“惊变”这一晚的戏,在场子里还碰见了梅葆玖先生和赵珩先生。还有北昆在北大和央美的演出也看过两场,都是折子戏。
大概2008年的时候,我在豆瓣上看到北京昆曲研习社的小组消息,就跑去参与活动,正好是杨忞老师最后一次在社里教曲,给大家拍《宝剑记·夜奔》。我跟着拍了开头几支曲子,后来周末老是加班,断断续续没学完。研习社每周的活动,先是跑到皇城根小学,后来又去王府井校尉胡同小学,我从望京过去都有点远,就想着在附近要是有曲社就好了。果然不久就在豆瓣上看到中央美术学院成立滋兰昆曲社的消息,赶忙给网友“鲍老催”发私信,试探性地问问校外人员能不能参与,得到答复是欢迎我去。只是我当时已经在拍卖公司上班,工作忙得一塌糊涂,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于是因循也久。
后来滋兰社举办第一次同期,我在豆瓣上看到通知,请柬做得十分雅致,社名是乡前辈张充和老人所题,我那时正好因为工作关系,和老人有过一点点交集,也听到过充老唱曲的录音。记得那天下了班我就从双井赶过去,见到朱复老师、张卫东先生等曲界前辈。朱张二先生唱的是《千钟戮·惨睹》之“倾杯玉芙蓉”带念白。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支曲子,之前看过听过俞振飞和郑传鉴的录像和录音,已然倾倒。这次在现场听朱老师和张先生唱,真是惊艳极了,我本身对生旦戏不是特别偏爱,反倒是喜欢“惨睹”“弹词”“闻铃”之类的曲子,感觉大段的唱十分过瘾。
从那次开始,我就决心有时间一定要来曲社跟朱老师拍曲。巧的是在一次拍卖会上认识了随朱老师拍曲的王馨(易水伊人)师姐,她经常周末开车送朱老师到美院来,平时也去朱老师府上唱曲。听她聊了一些曲社的事,我自然而然地跟着到滋兰社来活动了,可惜当时没有记下日记,已经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第一次来的。去时朱老师正带着同学们拍《牡丹亭·拾画》,我跟着拍了“颜子乐”等几支曲子。由于社里新老社员都有,所以往往半节课给新社员拍《牡丹亭·游园·惊梦》之类的入门曲子,半节课给老社员们拍别的曲子,我记得那阶段拍的好像是“刺虎”。
大约是第二年的时候,朱老师终于教了“惨睹”的“倾杯玉芙蓉”,这支曲子不长,但是辞藻韵律都好,自古以来就是昆曲里经久不衰的名段,前人说在昆曲鼎盛时代,民间多能传唱,可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里的“收拾起”说的就是“倾杯玉芙蓉”第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那一年(2010年)正好还赶上俞平伯先生诞生一百一十周年,北京昆曲研习社要办纪念同期,提议让曲友们学几支散曲,从八月中旬到九月上旬,曲社请朱老师去教了五只散曲,我也去拍过几次。这五只曲子都和俞先生有关系,或者是俞先生填词,或者谱曲,或者是演唱过。五页曲谱都是社里复印了发下来的。曲目有:
一、俞平伯吟唱宋词 [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宋秦观词,《九宫大成》谱)
二、俞平伯词、曲 [江儿水]“绿柳全舒翠”(1960年)
三、俞平伯词、陈宏亮曲、朱尧文校订 [临江仙]“惆怅西堂人远”(1963年)
四、许宝驯词、许承甫曲 [双调望江南]“黄山好”(1974年)
五、周瑞深词、曲 [颜子乐]“蓝玉记前程”(2000年)
这次同期是十一月中旬在北海太液池畔的临琼楼举办的,先由朱老师带领大家合唱这五只散曲,每首曲子前朱先生都简略地讲了讲。然后是楼宇烈先生、邵怀民先生、李楯先生、许淑春先生等讲话。尤其值得一记的是,邵老那年一百岁,拄着手杖独自走上台去,拿着稿纸一字一句地怀念俞先生。文章里提到他和俞先生之间的诗文唱和,便情不自禁地吟哦起来,颇有白发宫女漫说天宝旧事之感。讲完话还唱了一支《惊梦·山坡羊》,一句念白开头,让人感动极了。那天滋兰社的社友也去了不少,参与了合唱散曲,最后还唱了一段《水浒记·活捉》。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我从生活六年的望京搬到东三环潘家园劲松一带去了。工作日冗,难得去一趟曲社。再后来渐渐家累愈重,我便束装出都,回乡和家人相聚。只是偶尔有事才来北京,来去都匆匆,慢慢与社友们失去了联系。当中有一年在杭州西泠印社拍卖的时候碰到过几位社友,他们原本就是人文学院的学生,专攻艺术史论,想必当时也是过来看预展。可惜只打了个招呼,没来得及细谈。直到近两年认识了冯晟祎先生,他和人文学院的几位老师都熟悉,才帮我联系上了引我入社的“鲍老催”,也正是这次向我约稿的王瑀社兄。前一阵子我们有空碰头,谈到当年许多旧事,回味起来别有感触。恍然白驹过隙,不知不觉滋兰社已经十岁,社中欲征文成册,刊布纪念。遂草此小文,以作芹献,祝愿这个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如滋兰九畹,树蕙百亩,永远生生不息下去。
作者:谭 然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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