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得实在是太多了,而这其中的一大部分无聊且害处极大。
人是一架神秘的记忆机器,感受力非常奇特。比如有时候看一部作品,某些部分因为是很长的自然景物描写,也就略过去不看了——它们与情节无关,与人物塑造也没有多少关系,所以一般读者觉得读不读皆可。但是即便没有仔细看下来,在阅读感受方面也绝不是空白。作家为什么要写这些自然景物而且许多时候不厌其详?当然自有缘故。海明威说过这样的意思:如果一个作者知道这个东西,书里即便不写读者也仍然能够感觉得到;如果他心里没有这个东西,那书中就会有一个“窟窿”。
他的这个说法对于理解写作的奥秘很有帮助。海明威说得有点神秘,但一个有长期写作实践的人不会觉得过于玄妙。我们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就是说如果写作者对所要描述的一切都烂熟于心,都安放在心里的一个大局中,那么他在落实到文字上的那一刻,省略的部分就一定会留下与其他部分相衔接的丝绺,或者是暗榫之类——这一切都看不见,也不必经过详尽的提示,但是阅读时会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所以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空缺或遗漏,也就是海明威说的,不会在作品中留下一个“窟窿”。
写作者不可能对一切的省略部分一一交待和提醒,那样就破坏了文字节率,破坏了行文张力及其他。懂得省略并学会省略,是写作的窍门,是最必要的功夫之一。许多作品叙述上存在的问题,都是详略不当造成的,是基本功的缺失。
阅读与写作也是一样的:有些文字只用眼睛粗粗扫描过去即可,或者干脆就缓缓地翻过而已。但奇怪的是这与没扫描没翻过仍然大为不同。脑海里有了一些记忆——而这记忆与仔细阅读的部分又有不同——它隐在脑海深处,模糊不清,只在需要补充的时刻一下跳出来,浮现上来,使整个的艺术感受变得完整和丰富。
现在将这种记忆功能与电脑做个比较,可能会有助于理解。我们脑子里有好多个空间,就像电脑里有工作区和不同的保存区一样,当我们不停地通过声音和眼睛以及嗅觉的输入,形成了无数的“文件”之后,先要放到“工作区”里,而“工作区”的储存是暂时的,不一定全部转移到长期保存的区域里——一旦转移之后,那就要长期存放了,只有需要时才能从其中检索调阅出来,而平时是隐藏的。
同样的道理,由于不停地形成一些“文件”,人脑的“工作区”里不知有多少碎片,这大量的碎片肯定会影响大脑的运转,而我们人类对此却无可奈何——因为我们不能将自己的脑子“格式化”。所以及时地遗忘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就成了人的一个了不起的能力。头脑的清晰,大约很大程度上不光是来自记忆力,而且更是来自那种及时的遗忘力。所以那些特别了不起的人有一个特征,就是能够迅速地忘掉没有记忆价值的事物——我们有一句老话叫“贵人多忘事”——为什么是“贵人”?就因为他能及时地把碎片驱逐出去,不放在大脑的“工作区”里。
这样的能力我们一般人是不具备的,不是不想拥有这样的能力,而是我们的强大判断力没有养成,不知道事物的轻重,看过一个东西,尽管并未有意记住,但仍会形成一个很大的碎片存放在脑海里。上了年纪的人总说脑力退化,其实也未必,因为科学测试得知,一个老人的脑容量足够工作所用,其退化原因当别有他解。这就是脑海中的碎片太多了,它们积攒了一生,又没法“格式化”,所以只好让它在那里阻碍我们。
从这个意义上讲,又带来学习和阅读上的一个悖论:是不是读书越少越好?我们每天不停地阅读,再加上听来的知道的其他事情,综合起来不知是多么庞大的文件量,长此以往,即便我们有再大的“工作区”,再大的储存区,大脑的运转也肯定要慢下来。所以说我们还是要注意少输入一点信息,让我们头脑的运算能力工作效率得到提高。可是这不等于提倡懒惰,因为学习就等于输入,那些最有效的知识学问缺失了,一切也就谈不到了。看来关键问题是怎样少看、看准,就是说要看最好的、输入最重要的知识。
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白,古人为什么钻研学问那样深入,那样有见解,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读书相对地少。古人看起来读了很多书,但那些书是大字宣纸印刷的,满屋子的书还不如我们现在一个架子放的多。他们脑子里碎片少,读到的书都是极其精准的,只盯住这几本书读,读透读深,思维与见解紧紧围绕着手边的学问。我们当代人比起他们,虽然广博了,可是无用而有害的碎片也太多了。
我们知道得实在是太多了,而这其中的一大部分无聊且害处极大。
这就是学习和阅读的一个悖论。一直说的“读万卷书”,古人的“万卷书”和今天的已经大为不同。从这里来看,我们真的要考虑怎样才能少读一些书、精读一些书。我们不得不把更多的时间花到经典里去。
从古装的大字宣纸书,到采用现代技术印刷的书,已经经过了大大的压缩;然后又到了光盘和芯片时代,这时的储存已经是海量的扩展了。如果我们的眼睛热衷于数字阅读,这种输入扫描的量将是更加可怕的,我们的头脑根本无法承受。由此可以知道,当代人为什么越来越不具有思索力和研究力?为什么越来越缺少个人见解?很大程度上是数字时代的输入变得空前容易,头脑中的碎片变得空前巨大——一个孩子,年纪轻轻脑子就被碎片塞满了,思考力也就被破坏了,他的一生又怎么办?所以现在的一些人,到了二三十岁了,应该是思考重要人生问题的时候了,跟他们接触,常常会觉得其思想非常简单和片面。
历史上的骆宾王、李白那样的天才,法国的兰波,十九岁就写出了一辈子杰作的天才,还有早熟的莱蒙托夫——就讲这三十年吧,回头看国内新时期文学史,在三十岁之前写出相当重要作品的人也不在少数。而到了现在的数字时代,三十岁了还是孩子一样简单。他们已经被那些无聊的碎片堵塞了。
所以,阅读的问题变得比过去复杂了。怎样读少读精,更多地回到经典,是全部问题的症结。一般来说满足于网上冲浪,吸取海量信息,对创造力的损坏将是不可逆转的。
本文刊2013年7月18日《文汇报 笔会》
作者:张 炜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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