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香港第十届“十大中文金曲”评委会向陈蝶衣颁发“金针奖”,左为颁奖者姚莉
2003年,秋阳斜,天气凉,我跟陈蝶衣(蝶老)相聚于苏浙同乡会,我以茶代酒,衷心向蝶老道歉,蝶老也举杯,以示前事已休。为啥要道歉?说来话长。
多年前蝶老一时兴起,亲手筹划《万象》杂志复刊,约我见面,宣告大计。他看到沈苇窗先生的《大成》做得有声有色,不禁技痒,自家本是掌故界的权威,同类刊物的开拓者,因思旧调重弹。远在四十年代(四一年)上海时期,已创办了《万象》,销路不俗,今番崔护重来,复用旧名,当含包罗万象之意。咱俩一老一小,坐在格兰酒店咖啡室喝咖啡,细细思量。提及内容,蝶老如此说:“小阿弟,侬登在《大大月刊》的那篇《东洋刀剑谈》蛮好格,侬有同类性质格稿子就交畀勒我,好伐?”当然好,却之不恭,何况报出来的稿费要比《大大》《大成》要高,写稿向钱看,义不容辞。另外也可有额外收入,美事一桩,哈哈!那日共商了近两小时,蝶老谈他的抱负,明显视《大成》为竞争对手,看他自信满满的模样,我也为他开心,不讳言我也顶兴奋,地盘阔了,还可常常向蝶老请益。那时,我雄心万丈,正在构思一系列三四十年代歌星的文章,蝶老乃歌坛大前辈,跟姚莉、吴莺音、李香兰、白光、张露、龚秋霞都熟稔,当能打探到一点半滴的资料。吴莺音初来香港,通惠灯饰汪老板伉俪请饭于铜锣湾乡村饭店,蝶老邀我作陪,他知道我是吴大姐歌迷,安排我跟伊见面。聚会出席的有蝶老、汪老板夫妇,吴莺音、许佩和我,现在,老汪老板、吴莺音、许佩都已作古,回首往事,唏嘘难禁。吴大姐说如果能早点来,就可以跟歌迷多见面了。我说:“阿姐,现在也勿晏,阿拉香港人人都晓得侬格!”吴莺音问可是“明月千里寄相思”?我点点头:“格只歌实在太好听。”吴莺音开心,实时哼上一两句——“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好听好听!耳油尽出。“不过阿拉也是吴莺音。”吴大姐诧异地问:“侬哪能会是我,勿要打棚!”我改用广东话说:“我系唔啱音。”蝶老转述,以其谐音国粤两者相同,“吴莺音”用粤语念,便是“唔啱音”(跑调)。吴大姐喔唷一声,掩嘴笑说:“要死快哉,广东人真触刻!”蝶老也忍不住笑起来。
既是蝶老下令,我当真投了一稿给《万象》,可刊出一看,吓了一大跳,面目全非,不便直接诘问,就在《联合报》专栏文章里,发了一顿牢骚。岂料教蝶老看到,传了一通讯息给我,年代久远,褪了色,字体模糊不清,大意云:“并非存心改动,而系文字糅杂沙石,不改不行。”他不知道这是翻译,顺笔直译下来,不害本意,却较佶屈,这在鲁迅先生的翻译里,也是常有的,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之后回了一信说明我的本意,也许文字有点过火,蝶老再无回信。
此后未再见面,直到2003年,才由方龙骧作东,姚莉陪客,共晋晚餐。于是有了文首以茶代酒的赔礼。饭局中,我怂恿蝶老写《中国时代曲发展史》,蝶老眨眼:“啥格闲话,我弗来事勒,年纪大,写勿动。再讲,也唔呒人会出版。”听口气,兴趣不大。此刻,蝶老最牵挂的还是他的诗集——《花窠诗叶》。对诗,我隔教得很,只会做做古诗,鲁班面前不宜舞大刀,还是谈谈昔日时代曲吧!蝶老堪称乐坛词圣,第一首填的正是陈歌辛作曲,周璇唱的《凤凰于飞》——“柳媚花妍,莺声儿娇,春色又向人间报晓,山眉水眼,盈盈的笑,我也投入了爱的怀抱……”此曲重唱的歌星颇多,以费玉清最好。蝶老谈歌词,开宗明义曰:“必须有情,才能写歌。”由是可知,这绝不是搬字过纸的玩意儿。蝶老问我顶欢喜他哪首歌?答以《情人的眼泪》,尤其是“难道你不明白,为了爱。”蝶老笑眯眯地说:“小阿弟!你真格懂。”(咦!难道还有假懂?)《情人的眼泪》曲词结合,严丝密缝,我将它列在十大时代曲榜首。奇怪的是这首歌主唱者居然是潘秀琼而非姚敏御用的胞妹姚莉。啥个原因?且听姚莉细诉——“阿哥要捧学生子潘秀琼嘛!只好让伊唱咯。”提拔学生,妹妹让路。南来香港,蝶老、姚敏穷得答答滴,整天泡在尖沙咀格兰酒店咖啡室,这里已成为他俩的私人办公室。两杯咖啡对对碰,喝完还可添,坐着坐着,姚敏开始吹口哨,灵感来!着侍者拿张纸过来,一面吹一面写,迅即成曲,交与蝶老填词,快工出精货,往往一曲之成,不用半小时。不过偶也有慢工出细活的情况,便是吴莺音主唱的《我有一段情》,一共花了十多日。“倘若每条歌皆如此,我嫁子婆要饿死哉。”蝶老口中的嫁子婆,就是广东贤妇梁佩琼。
蝶老重仪容,衣裳清爽,年老秃顶,覆以假发,假得不成样子,远望就像一堆黑草盖在头上,有碍观瞻。中国人多喜隐恶扬善,不好明言,只好由它,但看得多了,便顺眼。有一趟,蝶老匆忙间忘了戴假发,走到我跟前,几乎不识荆。唉!还是戴好!蝶老去世至今十二年,今夜静思,远处隐约传来——“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难道不明白为了爱,只有那有情人眼泪最珍贵,一颗颗眼泪都是爱……”
作者:沈西城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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