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化学者、诗人、作家流沙河于2019年11月23日去世，享年88岁。流沙河先生是文汇报的老朋友、笔会的老作者。“一阵敲门一阵风，一声姓名想旧容……人不老，心正雄，半生忧患都忘却，要为四化振笔锋”——从1980年3月7日的这首《重逢》开始，他在本报发表了大量诗歌和文化随笔。这篇《读书人的幸福》发表在2007年1月1日的《文汇报 笔会》：

这是别人给我出的题目。

曾任苏联共产党领袖的尼基塔·赫鲁晓夫先生逝世于今四十二年了。他的是非功过，可留给俄国人慢慢谈。我至今还能想起他，是因为他聪明好辩，言语诙谐。他曾有名言说：“感受生活的好坏，有人用胃囊，有人用脑袋。”说得太好了。身处成都这样的生活环境，谈幸福的程度，我想也可以这样二分之。用胃囊和感官去感受，那是一回事；用脑袋和良心去感受，那又是另一回事。二者可能相去不远，但也可能南辕北辙。这种二分法，因具有警策作用，所以赫鲁晓夫此言使我铭记至今。不过也易陷入思辩游戏之坑，须慎用之。读书人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用胃囊和感官去感觉生活是丰是歉，是苦是甜。从另一方面说，一个人既然读了书，就该明理，不能盲目接受胃囊和感官的引导，而应动动脑袋，问问良心，再作判断。不如此，书便白读了。

成都这个生活环境，如果你的库银充实，地位优越，派胃囊和感官去投票，肯定YES，十分赞成。食色二字，锦城领先，自古已然，于今更甚。如果你置身于低收入阶层，上了年纪，乐天认命，也会点头称好。哪些好？一是本城小菜比别的大城市便宜，糊口尚易；二是茶馆多，几元钱坐半天；三是面条一碗才三元钱，也可饱肚；四是凭老年证能逛公园。当然，如果你的性情暴烈，耳朵里又塞满外界五缺八糟之事，那就会骂三字经了。顺便解释，五伦缺，八德糟，谓之五缺八糟。俗作污七八糟，误。

读书人又不同。他会说，本城书店多，这不错。读书的朋友多，这也不错。是否要用幸福二字，还可商量。读书的钻研不同于官场的进取和商场的谋算，不靠幸运，非lucky也。读书又是苦中找乐，非世俗所说的福气也。本文也就勉强使用幸福二字，算是随俗，和光同尘，免得讨骂。

读书人还会说，现今贫富剪刀张口太大，幸运者享洪福，摆阔炫财，罔知收敛。媒体锦上添花，助吹助擂。这样下去，教人忧从中来，哪有幸福可言。但愿国家革除贪腐之弊，以民主法制之方监督之；社会缩小贫富之差，以抽肥补瘦之法调节之。如此之后，才可期望全民幸福。到有一天，读书人完全忘记了幸福与不幸福，也没有人再出这个题目做文章，那才叫真幸福。庄子有言：“忘脚，履之适也。”就是这个意思。

作者：流沙河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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