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启平 《家有书房》 (油画 )
潘敦大学念的是化学,语文却好,毕业后在外商公司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或许身体里的苏杭血液不停翻腾,让他决心转行开画廊,经纪艺术为生。他却是个奇怪的人,人家开画廊,当然以最红火的成名艺术家为目标,拉拢几位开几次展,便可吃个饱。潘敦却不然,他爱的是当代文人墨迹,书法也好,图画也行,最重要是“当代”两字,逻辑推论乍看或着眼于“价格不高,买卖容易”。看久了,却觉得他这人似乎有几许“自慢”:“名家已是名家,还要我干嘛?看不出本事!”这心情,大约有点像“金庸谁来编都差不多,编辑使力空间有限”。我很懂!
于是成了朋友。这些年里,他把董桥、赵珩、白谦慎、张大春、陈如冬、顾静、黄建亮……“编”得一个比一个热,策展精要而雅致,掀起两岸一股当代文人旋风,真让人不得不佩服。“这个我肯定比别人行!”吃饭聊天,讲乐了,有时他会两眼发亮,脱口而出。那表情,绝无傲慢,而是一种自信。——这时代,昧于自知的人多,真了解自己的人很少。
开画廊当然得写,潘敦能写,自己写,东写西写,积稿不少。有一天忽然问我:
“想请你帮忙编本集子?”我笑了笑,编书编成朋友容易,为朋友编书可不容易,一个搞不好,朋友都当不成了。
“先给我看看稿子,让我想一想。”稿子很快来了,看过再说。
“文章非常好,就是‘董桥味道太浓’,得设法破一破。这个我肯定比别人行!”文章很漂亮,是我的菜,喜欢!但……我很直白说了,自以为抓到重点。
“千万不要!我会提笔写文章,就是因为佩服董先生,景仰他的文笔。学他是我写作的最大乐趣,千万不要破。找你就是觉得你才能‘不破’……”
“不破有什么意思?谁来不都一样,要我干嘛?”我心里纳闷,却不好说,隐约觉得这中间有好玩的东西,最后还是要他让我想一想。
“人人都想自成一格,为何他以‘学董桥’为乐?”删掉了几个“应该不是”的答案,想到了一方印章:“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燮(板桥)因为太喜欢明代徐渭(青藤)的诗书画,揣摩了一辈子,干脆刻颗印章,直接承认想当他“门下走狗”。这事格外有意思。年轻时我因特别喜欢吴鲁芹先生的文章,他的书每本买,书后也照着写了“甘为鲁芹门下走狗”几个字。潘敦心情,我很懂!
“问题是,这样学,有道理吗?”又想再想继续想,同样甘为青藤门下走狗的,板桥之外还有一人,齐白石。他也揣摩了一辈子,还对“模仿”这件事讲了“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八个字。“学不就是要学得像(似)吗?为何一像就必死无疑呢?换成编辑,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概念……?”想了很久,最终相信“实践是检验的最好方法”,遂接下这书的编辑工作,花了大半年时间跟雅棠琢磨又琢磨,终于磨出了一本书,也对编辑之道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包括纸张包括开本版型字体……学但不要像,于是跟着董桥《从前》走,我们走出了一本《后来》。
“泛黄的从前隐入苍茫的烟水之中。璀璨的如今栖息在秀树枝上。风过处云散月明,秀树的倒影在隐藏从前的清流中浮出后来的序曲。文学正是这样一代传给下一代,连绵不绝,只求交会的剎那间互放的一星领悟,一缕关爱,一串叮咛。”
董桥先生在书前的这一段“小引”,算是发给潘敦文章的一张印可,至于我的那一张,还在风中吹,却已自得其乐,欢喜自在。
作者:傅月庵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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