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本斯画《海伦娜·芙尔曼肖像》
钱锺书在《宋诗选注》文同小传中说:“具体的把当前风物比拟为某种画法或某某大画家的名作”,是“从文同正式起头”。如钱先生所举的:“峰峦李成似,涧谷范宽能”,“独坐水轩人不到,满林如挂《暝禽图》”,都是好例子。我后来读毛姆(W. S. Maugham),发现毛姆在描写人物外貌时,也用到这种比拟,就是说,他把书中人物的长相,写得具体地像某大画家名作中的人。
《寻欢作乐》(Cakes and Ale)第14章写那个为女主角画像的小画家:“他三十五岁,外表很华鲜,看起来好似凡·戴克的肖像画中的人,只不那么出群,而有的是好性子。”(He was a man of five and thirty and of a flamboyant appearance. He looked like a portrait of Van Dyck in which the distinction had been replaced by good humour.)
在《作家笔记》(A Writer’s Notebook)1904年,毛姆又写道:“她有十足的妇人的魅力,玫瑰色的脸,金黄的头发,像夏季海水般湛蓝的眼睛,并且线条圆美,胸部丰腴。她稍见微胖。她属于鲁本斯所画的《海伦娜·芙尔曼》中那一种妩媚迷人的女性。”(She was a woman of ripe and abundant charms,rosy of cheek and fair of hair,with eyes as blue as the summer sea,with rounded lines and full breasts. She leaned somewhat to the overblown. She belonged to that type of woman that Rubens has set down for ever in the ravishing person of Helena Fourment.)
鲁本斯是十七世纪最大的画家之一,这是大家知道的,海伦娜·芙尔曼是他在1630年娶的少妻,那时他五十三岁;他为她画过好几幅作品。凡·戴克(1599-1641)是鲁本斯的助手,画风是学鲁本斯的,有些传世的鲁本斯的画,据考证其实是他捉刀的。毛姆借这二人的画来写他的人物,可能是出于偏爱。在《作家笔记》中,也还提到受了鲁本斯大影响的华托(1684-1721):
“这场景像华托的人物组画,站在草坪上的那人,就像画中的吉尔斯,一身白衣裤,一对粉红的蝴蝶结,系在考究的鞋上,看人的眼神,带着倦怠和嘲弄。”(A fit scene for a group by Watteau;and standing on the lawn one thought to see Gilles,habited in white,with pink bows on his dainty shoes,looking at one with tired and mocking eyes.)
“轻松、卖弄的做作,为找乐的挑衅姿态,就像安东尼·华托画的《淡漠者》中的那个讨喜的家伙,精明而优雅,永久地游荡在画布上,穿着蓝缎子的紧身上衣和马裤,缀玫瑰的鞋,袖口有褶饰边,一只胳膊还漫不经心地搭着轻斗篷。”(A breezy,flaunting affectation,a defiant pose surprise for full entertainment,like that delightful creature,all arts and graces,tripping immortally on the canvas of Antoine Watteau,L’Indifférent,in doublet of blue satin,and hose and shoes of rose,ruffles at his wrists,and a light cloak flung negligently over one arm.)
“永久地游荡在画布上”一句,意思是画在画中,所以其动作经久恒在;这个意思,自是本济慈(Keats)的名篇《希腊古瓮颂》(Ode on a Grecian Urn)的。在《作家笔记》1929年的最后一节,毛姆讨论到人物外貌的描写,认为是写作中的棘手事,并且一般人读了小说的描摹,也很难拟想出实在的样子;如非要呼之欲出,扪摸得着,那就得等插图画家去配图,就像菲兹为匹克威克、坦涅尔为爱丽丝所做的。我觉得,这个说法是诚实的。另有一例,是他写人物的手指: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手也敏感、灵巧、有力,就像布龙奇诺画的那位雕刻家的手。”(and he had long fashioning fingers,the nervous,adroit,active hands of that portrait of a sculptor by Bronzino.)
也用了名画中人来比。布龙齐诺(1503-1572)是意大利的画家,比鲁本斯早七十年,他画了大量的肖像画,像但丁、彼特拉克及薄伽丘等大文学家,他都造过他们的像。在《刀锋》(The Razor’s Edge)中,毛姆又推拓这种手法,不是用名画,而是用名小说来比拟他的人物所处的某个地方:“我们坐的咖啡室很小,……那些桃花心木的家具,寒伧相的皮椅子和一股霉味,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是狄更斯小说里的咖啡室似的。”“坐在这间屋子里,人仿佛生活在法国那些伟大的小说家时代似的。我望着玻璃罩子里的帝国式时钟,就会想到一个头发梳成小发卷,穿荷叶边衣裳的美丽女子,当初说不定在一面望着时钟的长针,一面等候着拉斯第耶克登门拜访;这个拉斯第耶克就是巴尔扎克在小说里写的那个向上爬成性的人。”(据周煦良译本,见《周煦良文集》第3卷246页、284-285页)这种写法的效果,与《红楼梦》第五回写秦可卿的卧房,是可以一比的。
在我国的文人,也有过借画写人的写法,譬如晚清的陈衍。他的《石遗室文续集》中有两次,都把传主比作现成的名人画像,虽然不是肖像画,但用意是并无二致的。如《马贞榆传》:“贞榆貌古瘦,极似画像中钱大昕。”(见《陈石遗集》上册)马字季立,是一位刻苦的学者,生平与梁鼎芬相善,著有《尚书、左传口义》。另一篇《杨守敬传》则云:“君躯干修伟,丰髯,声如洪钟,神似画像毛西河、冒巢民两先生。”(见同前)西河是毛奇龄,巢民是冒襄,在那时的知识界,都是用不到介绍的大名人。所以这种写法,可以省去不少笔墨,而予人以较深的印象。
另外,与陈衍同时的沈曾植,在《海日楼题跋》卷三《赵(爻+疋)盦太守画册跋》形容画的作者说:“赵于密太守,心古,貌古,谈笑古,嗜欲古。予尝戏语乐庵、伯严诸人,此汉壁画象,陈老莲人物画稿。”(中华书局本,138页)这也比得陈衍的写法,也是一种新鲜的说法。“人物画稿”的“稿”字,是强调那人长相的不整,但也似乎另有一个所本,那就是龚自珍的《人草稿》。并且,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云:“西方典籍亦每拟人之丑弊者为‘草稿’、‘未定稿’。”(中华书局本,463页)这也是中西相通的。
附带一提,荣如德译的《奥立弗·退斯特》(The Adventures of Oliver Twist)第24章:“她那张变了形的脸现出一副努嘴斜眼的丑相,与其说这是造化之功,毋宁说象一张信笔乱涂的漫画草稿。”最后一句的原文,是作:“resembled more the grotesque shaping of some wild pencil, than the work of Nature’s hand.”只说是“用铅笔胡乱勾勒的”,并无“漫画草稿”的字样。《围城》的开头,说苏文纨的身形,“像方头钢笔画成的”,与狄更斯的这句,作意是相似的。这是临时想到的,姑且记下来,也许不是坏事。
作者:王培军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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