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青先生走前,我是有机会再去看望他的。可我不忍。
病榻几十年,他至少20年没回老家。他住华东医院的这五年,老家是他与我的唯一的话题。每回他问我,有没有回去看看?我会说,等您好了,我陪您一起回去看看。然后他说,好。
其实他明白着呢,好不了了。其实我也知道,他回不了老家了。
我们互相哄骗着。我是伤感的。我料定他更伤感。可是除了老家,他不跟你说别的。
我上海出生上海长大,老家话一句不会半句不通,但这挡不住他说我是他的小老乡——山东胶东半岛的海阳,他家与我姥姥家,炊烟相连鸡犬相闻,近便得,一嗓门就够,坐实的老乡。
他住上海六十年多,但文里话外,总觉“异乡非所居”。天钥桥路他的家那扇窗,静夜思,心随明月回。他说“病久益感韶光贵,人老倍增怀乡情。我是怀乡病的严重患者”。
他写了很多怀乡诗。通透,质感,每一首都直抵乡心。林寺山是老家的一座山,他用它作诗集名《林寺吟草》。不会诗的我,读懂了他的孤独与沉郁——林寺山草年年绿,他思归,未能归,相望冷,布清泪。“安得扁鹊回春手,踏遍齐鲁万千峰”。文字给他慰藉。写出来,他会好受些。
我和他几乎不谈写作。唯一一次,是他为我的书作序。手抖不止,握管艰难,医嘱不能动笔不能动脑,经年不作文不作序的他,却为我写下文字几百行。我有多感恩!
他跟我说得最多的,是老家的花生苹果柿子山楂地瓜芋头火烧,说这些,他偶尔会咂吧下嘴;他说老家还有大秧歌,过节必扭,雍正爷那会儿就说没有秧歌不叫年;还有地雷战,轰炸小日本鬼子,出了好些英雄;还有老家人不光会造地雷打鬼子,还会舞文弄墨,不少文化名人,了不起得很呢……
说得最最多的,是这五个字:想回去看看。他每回都给“回去”加了重音。怆然于自己的身体过于糟糕,他无能为力,又不甘心。有一回听我说“等你好了”,他的目光亮了起来,问我:会好吗?他在等扁鹊。
早先想问问他的:他小说里的英雄都是老家人吗?我觉得是,因为他说过,半生壮志“写乡贤”。戎马生涯烽火连天,书剑当年心知有来处。到底是不是呢?现在,都没机会问了。
这个傍晚,翻出他给我的书。《沧海赋》《秋色赋》《黎明的河边》《党员登记表》《交通站的故事》,我念书时候的课本里就有。他的文字早成了经典。
“我客居在上海。上海不是我家。我家在海阳。”这话怎么听,都有肝胆俱裂的震撼。这是他真实的特质。老家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是撼不动的根基。
我的《写着写着就写到了你》这本书里,好几位先生走了,罗洪、程十发、贾安坤、丁锡满、钱谷融、高式熊、徐中玉,现在,峻青也走了。
这几天,秋雨绵绵,想到他,心里悲凉。挨了好些天,还是坐到了电脑前,写他半生怀乡梦。这样的文字,叫我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写下这些,他的诗是怎么避都避不了了:久病愁闻秋夜雨,频遣梦魂返故园。96岁的峻青先生,这回义无反顾地卸下了所有的声望和名誉,不要仪式,谁都不用陪,自个儿悄悄地,回家了。
作者:许 平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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