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彼特(1883—1950)
增加了一些年岁,读书真有一点儿如古人所谓“遮眼”。这或者是分作几种情形:一种不过是生活当中的一种习性和习惯,翻阅了几页书页,觉得多少有点舒适和畅快;一种也许可以说是兴趣,却也只是简单和平易的意味,即如其他人之爱好吃茶吃糖以及抽烟打牌玩耍一样,别无多少分别;还有的时候简直干脆不过是真的把书本子“遮挡”在眼前,自己略略地休息一下,想一想其他的一些什么事情而已。
或者正是因为读书成了“无可无不可”的事情,再加以越是加添年岁,“得一忘十”的情形便越是分明,有时读完一册小说,几天之后那一位主人公的结局便有点儿模糊了,兴致好便再去把书册拿过来重新翻看一下,“哦原来是如此”。如果没有什么兴致或者劲头,那也便如此这般“混过去”算了,慢慢地,本就是读杂书似的乱翻书,便更是庞杂了,只要是在手边眼前,不论是何种样的书籍,都拿来乱看一气,没有目标也没有统系不说,也不去强分高下好坏了。
即如手边这一册熊彼特氏的《经济发展理论》,便是十足的杂览的情形。读大学时曾把《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等名作都前后翻过一遍,对经济学还不算绝对的陌生。而这一位德奥籍的熊彼特氏,在经济学诸大家中,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总觉得有点亲近,而且感到佩服。或者只是因为他对于马克思,既非肤浅地揄扬,亦非刻意地鄙薄,而是能够有理解地来评价和吸收——这或者才是真心的敬重吧。估计是从这里获取了一个好印象,在心目中便有了熊氏的这么一个地位。他的《经济分析史》《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及民主》等大册与厚册,都曾经买来过,抽读了一些,如今都放在了书架上。前后通读过的,记得只有《经济发展理论》这一小册。
不过,这个小册却可说是熊氏理论的精华与代表。如今说及经济理论中的“创新说”,都归及熊氏的发覆,因为他认创新为经济发展的不竭动力。不过,从此册亦可以明白,其所谓创新,比如今动不动即宣说之“颠覆式创新”却是平易得多。熊氏谓创新即是已有要素之重新组合与组织而已。经济运作上,惯常要素的组合与结构,必遵收益递减率而渐趋于衰歇,以至最后无可从中收获收益也。必有人以更高之代价,把原轨道中的要素之一部抽出,以新组合进行运作。如成功,即有所谓创新之巨利。但效仿之人必纷起,创新组合又渐成惯常组合,又渐入收益递减率而不拔。如此往复,以至无穷。熊氏不尚“横空出世”之创新,如今反过来一看,却也多少对现世所谓“颠覆式”有点儿戳穿的意味,因为再是如何的“原始创造”,如果仔细拆解那些细部的环节,原来还是不出熊氏“创新”之所意谓的原要素的重新组合也。
这些只是熊氏此册留在记忆里的一些大意,是否准确亦殊无把握。至于书册中理论的细节处,更是淡漠无痕了。所幸当时留有几处随笔记下的零碎想法,虽卑之无甚高论,但比完全的“了无留痕”,却又觉得有点敝帚自珍的意思。册中有一处,熊氏曰:
经济系统中的创新并不是按照下面的规则发生的,即首先消费者中出现了新的自发性的需求,然后生产工具在这样的压力下开始进行革新。我们不能否认这种联系的存在;但是,通常是生产者作为规则的制定者引起经济的变化的,消费者在必要的时候受到了生产者的启发,他们好像被教授去需求新的东西,或与他们已经惯用的存在差别的东西。
按,故乔布斯可谓最后一代有点思想的商业者。他说,消费者怎么会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做消费者“需求调查”之类简直可说是白费。不过,新变化、新需求所从出的那个“如果这样就好了”的一闪念,可能不少人都会有,但亦不过一闪念而已。大多数人抓不住这样的闪念,原因极复杂,其中还包括社会话语权等各类错综之因素。
别一处,熊氏又曰:
这个过程与发展的日益自动化是同时进行的,而发展的日益自动化这种过程也有逐渐削弱企业家职能重要性的趋势。
按,熊氏此处拈出发展的“自动化”与企业家职能重要性的弱化,似有深意。熊氏认社会及经济之发展过程,为内在的“自然”而非外在的“使然”,此或即此处之所谓发展的“自动化”。现世社会发展之内在趋动,与其说是创新趋动,不如谓收益趋动。而创新与收益递减率,恒以一对“冤家兄弟”而如影随形。创新达至收益,而至收益递减,恒趋恒速。创新最终或陷于无节制之竞速之中而至于失控。熊氏之所谓“自动化”,或暗含此种趋向,亦未可知。失控之创新,最终亦使创新之所由出之企业家职能并毁俱焚。至于熊氏当时说此一段话时,是否实有所感,那是别一问题了。
又一处,熊氏曰:
一般来说,机器是无法产生能增加到产品本身上去的价值的,产品增加的价值只是暂时地与机器具有联系,就像前面所讨论的那样。这种情况就像一件装有银行票据的上衣,对其所有者来说确实具有相应的比较高的价值,但是这件上衣比较高的价值只是从外界获得的,并不是自己创造的。同样,机器对于相应的产品来说,也具有自己的价值,但是它只是通过机器被创造出来之前已经存在的劳动和土地的服务来获得价值的,因此机器的价值应该归属于劳动和土地的服务。
按,熊氏虽为经济学大师,亦是文章大家。此处“像一件装有银行票据的上衣”之措辞,真是颇为有趣的比喻。经济典籍中有此笔意,实是让人欣喜也是有意思的事情。
再一处,熊氏曰:
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理论,因为我们甚至不能认识到这个理论中的基本要素的存在,这是很清楚的事实。同样清楚的还有,对费舍尔来说,这种要素成为经济生活中的中心要素,这必将能够用来解释几乎所有的经济现象。
——似乎能够解释一切的理论,往往是虚假、不实和无效的理论。近世英哲波普尔亦谓,只可“证实”、不可证伪的理论,是伪理论。放之四海而皆“准”,往往“皆不准”也。
作者:李 荣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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