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1985年9月27日摄于法国,
他在两年前接受了卢浮宫扩建的委托
“格罗佩斯坚信世界按不同的速度工业化,先西方后东方,世界早晚都将被工业化,‘国际风格’将席卷全世界。但我对此有怀疑,觉得这种看法对我来说太僵硬了,我以为建筑不该仅仅如此,可我也还不能决定到底应该是什么,当时我还是太年轻。”
——贝聿铭
京都一小时车程,滋贺县自然风景区。
美秀美术馆,贝先生晚年作品。
当天是贝先生仙逝后第四天,也是京都大德寺龙光院《破草鞋与曜变天目》国宝展最后一天,清宁如水地起了一泓褶皱。
上面那段话,出自访谈录《与贝聿铭对话》。从70年代华盛顿国家美术馆轻与重的表现功力,到80年代饱受争议也赢得功与名的巴黎卢浮宫水晶宫,晚年贝先生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还有眼前的美秀,都不同于他前期惊艳亦冰凉疏离的国际化风格的建筑物,倒像是回应了他在访谈录里说的,当时太年轻,还不能决定应该是什么。
身在自然风景保护区的美秀,远山逶迤,饱满的绿野英气,我还没走近它,就有了一间大部分建物只能在地下的美术馆与当地地域环境是如何平行对话的好奇。
美术馆的巴士或者自驾车到美术馆广场前就得停下。朝圣仪式从步行穿越200米的工业感隧道开始。贝先生以隐秘语汇做成了这条故意弯曲不让一眼见头的隧道,暗藏的一些营造环境的细节在曝光过的众多视频里也被忽视了。此时我不急不慌不赶时间,一步一步走过银灰色带弧墙面的隧道,抬头伸拉脖子时才会发现两侧墙面有让密集症患者惊吓的无数细孔,我们脚步的波浪声、噪声都在这些细孔里过滤轻量化,只留得清亮的林间鸟儿的叫声。包围着钢筋隧道的是几百张角度有微妙变化的银色贴面和尺幅大小不同的间隔带光源,不停地反射出了四周虚幻的四季光影。
美秀的设计灵感来自陶渊明《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
山有小口,隧道尽头,骤然有光。相隔千年时空,工业感的异材质,连接了满目青山的戏剧感舞台入口。
隧道过后,还有44根铁线高架起的120米吊桥,吊桥下小小峡谷,流水不息,雾气迷茫,若隐若现的远山和教堂的钟声。
这个时候,才远远看见眼前的美秀。第一眼,像田舍茅屋,也像寺院。
贝先生的设计原点,是完成美秀创始人在乡间造一件美的美术馆的念想。这乡野像京都郊区的美山町,清山绿野,樱花慢开,星星点点,也是“茅屋之乡”,深山中也还会有熊、狼、獾、野猪出没。
▲美秀大堂正面远眺
圆形的大门与矩形落地窗,让我想到京都佛教名寺源光庵里那二扇禅意深重同样造型的“顿悟之窗”与“迷茫之窗”。走进圆形大门,就是矩形的落地窗,窗外青山蔓延,右侧是特意移植来的180年树龄的迎客松,威风凛然。贝先生为了确定大堂这帧天然画轴的视野,曾经一个间隔一个间隔地搭建5米高的脚手架来观察。
有着不断上升视觉效果的屋顶。贝先生将最擅长的四角形六角形多边形几何造型钢架固定住了屋顶的原木色调的百叶窗,百叶窗如悄声张开的翅膀,窗外的光一把把地落了下来,线、色、云、光……据说为了这个空间固定器,他曾经把已经完工的包括空调、排线、土木工事全部推翻,只为了捕捉更好的线条与光。
整个美术馆分南北两馆。南北间隔带的坐椅是树龄150年的榉树整块做成,三块垫脚是400年前卢浮宫的石灰岩铺石的剩料。候展的一边是反射青山绿树的清透玻璃长廊,室内有缓缓的向上的坡度,另一边内景是日本枯山水庭院,庭院后山、天、树、云,模糊了室内世外的边界。
当天的国宝展《破草鞋与曜变天目》展览在北厅,展的是我们南宋的茶碗。它是日本三件古建盏国宝之一,其珍贵在于历史、在于工艺,更珍贵的是它的平常——大德寺法僧的一件日常佛器。隔着玻璃的光源,是近一千年的时空。
建窑作品并不入我们的四大名窑。原先烧制中的不能控制,造成内壁蓝紫光晕若有若无,不华贵美艳,只漆黑幽深。釉泪微溅,每个人大都会在自己的人生经历里看出不同的窑变之美,绚烂,神秘。
美秀也不是体量大的博物馆,和这样的展览却相得益彰。造影大师贝先生把每个展厅的光源都设计得精心而从容。每一间、每一件都可能沐浴着自然之光。茶碗特展厅如此,南部馆藏品展厅也是。公元二世纪巴基斯坦犍陀罗的那件珍宝佛像,自然光影下悲悯的宽容现世的笑颜,看过再难忘记。
▲南馆的空间与光影
连展厅之外的地下候车房,贝先生也有日常的考虑。那里雨天是给行动不方便和参加美术馆巡游的客人准备的候车场,晴天可以自由玩耍。特意设计的罗马万神殿风格的四角形天窗,罗马时代八角形墙壁,石磨的地砖,与主馆呼应的蜂蜜系土地色调,遥古却暗合当地历史久远的传统信乐陶艺气息。随意哼唱的人声,在这里都会有奇妙幻觉的回响。工作人员介绍,很出名的一位大提琴家在这里录制过CD。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美术馆统一提供的伞,红绿两色,雨天摇晃山野。
作者:石磊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