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竹(国画) 周鍊霞 作于1966年选自上海中国画院“火红的年代”特展
写下这个副题“我之节约观”,不免心中一惊,这不是“偷”来的句子吗?像是“偷”鲁迅的,记得鲁迅有过“我之节烈观”之类的题目;又像是“偷”胡适的,胡适有没有类似的题目,记不得了。不过也无妨,这两位文坛前辈的思想、文风,我一辈子“偷”他们也“偷”不过来。都说“偷书不是贼”,何况只是文章标题?当然这是闲话,不值得认真的。且按下不表。
这里要说的是节约的话题。我的节约的观念十分陈旧,这我承认。记得不知遭家人和学生们诟笑过多少次了,却总是冥顽不改。先从穿衣说起,我不缺衣物,也有一些名牌优品,但总藏着不用。尽管在正式场合,我还是衣冠整洁,还算得体,但日常居家却当别论了。我不仅不穿名牌,而且不论内衣外衣,乃至鞋袜,总是一穿到底,不离不弃。以衬衣为例,破了缝,不能再缝,就当抹布,直至不能再用为止。因此日常生活中的我,依然总是一袭旧衣,因有洁癖,倒也常洗常新。一件穿了十多年的旧棉衣,棉花都绽放了,还穿着晨运。某日清晨,一位大妈看不过去,体贴地说:“让你家老伴给你换件新的吧”,我笑笑。
早年,母亲教我要“敬惜字纸”。她不识字,却不让我踩踏有字的废纸。散落地上的废纸,一字不识的她却是满怀敬意,总是仔细收起。同样,她教我要爱惜粮食,吃饭不让掉饭粒,如果掉了,也要捡起吃。这个习惯,是家教,我不敢稍忘,坚持了一辈子。当年母亲“威慑”说,这些,雷公雷婆都看在眼里,犯了要遭雷打的。闽地多雨,经常打雷,母亲不讲大道理,就用打雷来警示我。后来,我读书认字了,才知道这是历代先贤的垂训。我读《朱柏庐家训》,开章就讲:“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才知道,原来母亲以无言来代前人训示我。
若说旧时家境贫寒,朝不虑夕,节俭过日子成习乃是常理。但如今吃穿无虑,甚至家有余裕,我依然我行我素,节衣缩食,这就有点不近情理了。友朋有惠赠我的,欣然拜纳,却是轻易不用,“压箱底”,因此屡遭责怪。有熟知我者,多半叮嘱,这是珍品,自用,别送人。我爱惜衣物,更加爱惜书籍,凡有深爱,总是找旧纸包装封皮,朋友都知我嗜书如命,我的藏书,总是整洁,历久如新。遇有宴席,只要不失体面,我总属意“打包”。因而我常吃隔夜剩饭、剩菜。有追随时尚者每加劝阻,说是“不健康”。我却是“屡教不改”,依然故我。
我知道经济落后的环境,人们总讲省吃俭用,崇尚节约是一种美德。后来社会富裕了,又有一种道理,说消费是为了促进生产。而我惜衣惜食的观念依然“坚定”如初。
上世纪七十年代,北大派林焘、陆俭明两位学者去美国讲学。出国访问在当时是稀罕事,那时中文系系主任开明,召开全系大会请他们谈访美见闻。其中一位谈到美国的“浪费”,说他们的办公室、走廊和洗手间用的都是“非常高级的卷纸”,而且是一次性的。问他们为何如此?答案也是为了多消费、促进生产。报告人和听众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我们当年的疑问,亦可谓“无知”。
如今,在巴黎或纽约,其实在世界任何地方,对于“名牌”以及高级商品的采购,中国人大抵总是“出手不凡”的。其实,在富裕国家却是另一番景象。例如后来我在美国访问,看到的是他们的节约习惯。记得那年在芝加哥,是许达然还是非马宴请我记不清了,宴会结束,剩下一只炸春卷,非马很自然地打包,说“给儿子带回”。后来在伦敦大学讲学,没有盛大的宴请,欢迎我的是简易的一顿饭,公费,主人和嘉宾是一对一。在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先生主持宴请,各人主动自掏腰包,AA制,很是自然,客人则无需缴费。而这些都是富裕国家,他们的身份,都是大学教授,有房有车,当年都比我们富裕。这令我非常感动,知道在国外,即使有钱也是节俭用的。而当年我们对于“卷纸”的“不以为然”,当然也就冰释了。
有时我会学赵本山小品语调,戏言曰“不差钱”。这也是真情,我领的是退休金,虽不多钱,也不至于“悭吝”如是。有道云,此乃天性,也不是的。我坚持认为,这是坚定而顽强的观念。我的“屡教不改”,是一种信念的坚持。幼时读唐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记住了农民的劳作。上学后经常下乡,六七十年代在农场自种稻米,都是亲历,知道我们吃的用的均“来处不易”。每遇浪费者,内心辄恶之。人生在世,大地养育了我们。我们应当感恩大地生长的一切,太阳、空气和森林和海洋,大自然竭其所有供养了我们,还有无数的劳动者的辛苦。我们感恩,我们不能忘恩负义。暴殄天物是犯罪。
瞬息万变的时代,社会的财富急速增长,物质的极大丰富,使人们的心理放松。而我依然守旧如故。当然会有“落伍”的懊丧。常记得当年读《儒林外史》,严监生临死前的“两根灯芯”被嘲笑了数百年。而我却对此充满“同情”:一个人一辈子养成的习惯,真的是“改也难”。我本人当然会跟随时代的前进而前进,我也不会拒绝这种前进带来的物质享受,但我坚持从小受到的教育,坚持节约,反对浪费。
2019年4月5日,己亥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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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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