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红色的木盒,约长二十二厘米,宽八厘米,盒盖泛着幽暗的光泽。我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想,盒盖上的光泽也许会返照观者的面影,没有,盒盖清洁如洗,我们能看到的就是这个长方形的木盒。
我坐在宽大的木案边,这个木盒横在我的眼前。我屏住呼吸,戴上一双白色的手套,轻轻打开盒盖。据说,这个木盒重现人间时,木盒的盖子怎么也打不开,当木盒放到龙榆生的儿子龙英才的手上,他“用手指捏住嵌于红木盒底座其中一方砚突出的边缘,左右轻轻摇动时,竟然毫不费力地将此方砚台与底座分离”,他感叹道:“冥冥之中,似有神助。”这是四年前的事情了,眼下的木盒在我的眼前,打开它,简单、自如。
木盒的盖子放在木案的一隅,盖子的光泽如同目光,温和地看着我,对视片刻,我就把目光转向木盒了。一瞬间,我的瞳孔放大,两方手掌可握的砚台浮现眼前——灰黑色,一模一样。左边的砚台,水槽中有一道眉纹,砚池中央,还有一丝蕉白。上好的砚台。右侧的砚台,砚池中涂挂着一团椭圆形的墨痕。我的目光在墨痕上停留,思绪缤纷,这团墨痕是朱彊村留下的,还是龙榆生留下的?墨痕中或许藏着一阕咏叹生命离别的词呢。两方砚台的上端,刻有云纹,对称,巧妙,含蓄,形制古雅,刀法细腻,分明是制砚高手的作品。
我没有兴趣追问砚台的作者,让我激动不已的是,这是朱彊村的砚台,辞世前,传给了弟子龙榆生。学界、艺坛,喋喋不休议论了几十年的“彊村授砚”。
我停顿了一刻钟的时间,提了提手套,小心翼翼地从木盒里拿出两方砚台,依旧轻轻地放在木案上,然后,看着空空的木盒。木盒的右下角凸出一个缓坡,这是为一方有凹槽的砚台雕成的。我下意识地擎起那方砚台,翻转过来,就在砚台的一角看到了一个一寸见方的凹处,如同画家一扫而过的枯笔,神清气爽的。凹处的下面,刻有“彊村先生所授砚”。翻转另一方砚台,也看到一段砚铭:“彊村翁生前以此二砚授其弟子龙忍寒以理遗稿付托既成之粤命其友大庵居士刻志乙亥中秋。”
北京,一个冬天没有雪,立春刚过,稀稀拉拉的雪花在头顶翻卷,昨晚,不大不小的一场雪从天而降。从研究室的一扇窗户,能够看到草坪上的雪,薄薄的一层,很难得了。
朱彊村也是在冬天走的,那是一九三一年的冬天。
十二月二十七日,本是沤社集会的日子,朱彊村病重,未能与会。朱彊村心系沤社,第二天,他口占《鹧鸪天》,请沤社友人教正:“忠孝何曾尽一分,年来姜被减奇温。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泡露事,水云身。枉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沤社社员们诵读朱彊村的词作,无不怆然泪下,“共讶此殆先生绝笔矣”。龙榆生“读之,感怆忧惶,遽返村居,达旦不能成寐。次日清晨,遂赋二绝句:(其一)信是人间百可哀,无穷恩怨一时来。只应留取心魄在,糁入丹铅泪几堆。(其二)经旬不见病维摩,沾溉馀波我独多。万劫此心长耿耿,可怜传钵意云何。”
三十日,朱彊村在上海寓所辞世,享年七十五岁。我想,一九三一年的上海冬天,也应该有一场雪。
“经旬不见病维摩,沾溉馀波我独多。万劫此心长耿耿,可怜传钵意云何。”心思最重的是龙榆生。朱彊村是在秋天患病的,老人敏感,觉得自己来日无多,未竟之事要托付他人继承。他想到龙榆生。恰好龙榆生来探望,朱彊村精神抖擞了,他拉着龙榆生的手,去一家名为“知味观”的小饭馆吃饭。一老一少,据案对谈,其他顾客觉得好奇,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们全然不顾,相谈甚欢,伤感之情,溢于言表。几天之后,朱彊村在病榻上,把自己的硃墨二砚交给龙榆生,嘱咐他把校词之业继续下去。朱彊村授砚,具有象征意义。为此,朱彊村请夏吷庵画 “授砚图”,记录学人间的趣事。他亲眼看着夏吷庵挥笔作画,夏吷庵手中的毛笔牵引着朱彊村的目光,直到把 《上彊村授砚图》画完,然后,恭恭敬敬地交给朱彊村。几天之后,朱彊村用自己干枯的手提起这幅画,交给了龙榆生。与朱彊村的关系,龙榆生说道:“我因为在暨南教词的关系,后来兴趣就渐渐的转向词学那一方面去,和彊村先生的关系,也就日见密切起来。彊村先生是清末的词坛领袖,用了三四十年的功夫,校勘了唐宋金元人的词集,至一百八十几家之富,刻成了一部伟大的《彊村丛书》。”
朱彊村早岁工诗,风格近孟郊、黄庭坚。他的词取法吴文英,上窥周邦彦,旁及宋词各大家,打破了浙派、常州派的偏见,“勘探孤造“(陈三立《清故光禄大夫礼部右侍郎朱公墓志铭》),自成一家。又精通格律,讲究审音,有“律博士”之称,被视为唐宋到近代数百年来万千词家的 “殿军”。王国维称其为“学人之词”的“极则”(《人间词话》)。朱彊村入土为安,龙榆生擦干眼泪,把先生的遗稿带到暨南新村。他一页页翻阅遗稿,仿佛看到了先生坎坷跌宕的一生。他在寓所里用去一周的时间,把遗稿分门别类,安置妥当。他把手放到厚厚的遗稿上,与先生的过往历历在目。在暨南大学教书,休息日,就去朱彊村的府上请益,有时,还要替朱彊村校勘文献。时间久了,朱彊村越发喜欢这位清癯的青年学人,自己填写的词,也会让龙榆生提意见。每到这个时候,龙榆生就会脸红,讲几句客套话。朱彊村笑起来,说:“这个何妨,你说得对,我就依着你改,说得不对,也是无损于我的。”在龙榆生的眼里,先生胸怀如海。此后,龙榆生以崇敬的心情校录朱彊村的遗稿,在学界、词界同仁的帮助下,刊成十二本的《彊村丛书》。
由《彊村丛书》《彊村遗书》,到《词学季刊》《同声月刊》,以及他编撰的系列学术著作,龙榆生赢得了崇高声誉。他在大学讲词,撰写词学论文,还勤奋填词,一生的词缘,也是对朱彊村在天之灵的慰藉。龙榆生的词学研究,“在中国词学的现代化进程中起着中流砥柱的作用”(曹辛华语)。在词学文献学、词学史观、词学批评理论,均有独到的认知和发现。所填的词,情景交融,一唱三叹,深得读书人的喜爱。
作为朱彊村与龙榆生的“精神纽带”,“彊村授砚”自然受到学界与文坛的格外青睐。继夏吷庵的《上彊村授砚图》以后,著名画家汤涤、徐悲鸿、吴湖帆等人,均于此取材,画《彊村授砚图》。也许画家们觉得“彊村授砚”乃士人之为,古风浓郁,觉得沪上授砚有街衢之浅,风度不足,便把 “彊村授砚”的地点搬到山之边、水之畔,有草庐、树石,景深中的朱彊村和龙榆生着长袍,有发髻,彬彬有礼,一副古人的模样。彊村授砚的砚台没有实画,不过,朱、龙之间的空隙之地,分明存在两方砚台。是想象,还是画家的意象,在没有砚台的画面上,我们看到了砚台。这是国画的高妙,这是中国文化的独有。
“彊村授砚”,龙榆生视为拱璧。他经常打开木盒的盖子,看着双砚,思念旧人。两方砚,一方是研制朱墨,用于批注文稿,一方是研制黑墨,用于写作。朱彊村等身的著作,庶几依靠这两方砚台写成。每当看到“彊村授砚”,龙榆生就会感受到一股无名的力量。他把“彊村授砚”精心保存了三十五年,到一九六六年初,他担心“彊村授砚”毁坏或丢失,便交给汤靖先生保管。“彊村授砚”离开龙家不久,龙榆生带着无尽的遗憾辞世,“彊村授砚”也杳无音信。二○一四年初,汤靖去世,家属与龙榆生的后人联系,将沉寂汤家四十六年的“彊村授砚”完璧归赵,我们也就有了机会与“彊村授砚”面对了。
一段历史、一个传说,味道苦涩也醇厚。
作者:张瑞田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