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院史陈列馆,俨然成了艺术陈列馆。徜徉其间,目润神怡。一幅幅老照片,凝聚着旧日时光,名医们青少年时代学习、工作的影像,叠加了诗人的豪情,生命热度扑面而来。
我是在陈列馆的转角处看到那幅画的,九只鸡雏,毛茸茸的,姿态各异,似乎叽叽喳喳的鸣叫声隐隐而来。鸡雏的上面,是一束桃花。红色的桃花,春色一片。
简约的画面,生命气息浓郁。
《九鸡图》
此前,对这幅画一无所知,偶然邂逅,被强烈吸引。画的右侧,是医学家张孝骞的照片,戴一副眼镜,微微笑着,沉静、儒雅。画的左侧,是一幅书法条幅,写了郑板桥的两句诗: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边款是“书赠张孝骞,陈云时年八十”。在张孝骞、画、书法组成的展示单元前,我驻足了,我本能地觉得,这个展示单元会有故事。我把目光转向画作,后来知道,这幅画的名字是《九鸡图》。《九鸡图》的左下侧是六个行书“九十一岁白石”。哦,这是齐白石的作品。退后几步,再看《九鸡图》,画心两侧的绫子上是四行跋语:“张孝骞教授惠存。教授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协和医院内科主任兼中国医科大学副校长,从事医学工作已40年,今年满65岁。北京协和医院内科全体同志献此画为寿,嘱为题识,谨成诗一首。博粲。天上碧桃红烂漫,群雏欢喜乐春风。医为仁术增人寿,济世同期返大同。一九六二年冬日。郭沫若。”
对郭沫若的书法不陌生。他的题跋书法一如往日般沉郁、旷达,简劲、飘逸。稳中有动,繁中有简,上下呼应,节奏分明。1962年的郭沫若正当壮年,控笔能力强,墨法于不经意间有巧思,浓淡相宜,轻重有序,与齐白石的 《九鸡图》动静相映,恰到好处。抬眼看画,疑窦丛生,齐白石于1957年辞世,显然,这幅画不是为张孝骞画的。读题跋,始知齐白石的画是协会医院内科全体同志送给张孝骞的寿礼。目不转睛地看画,眼前浮现了五十六年前协和医院内科指派专人到荣宝斋买了齐白石的画,又请郭沫若题跋,然后送给张孝骞的场景。一幕幕场景,展现了协和医院内科医护人员对张孝骞的敬意。
对《九鸡图》的专注,感染了陪同我们参观的协和医院的朋友。她深情地看画,似乎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我们告白——《九鸡图》命运坎坷……
与我所预感的一致, 《九鸡图》有故事。岂止《九鸡图》有故事,这个展示单元,这个陈列馆,这些在展板上对我们微笑的人,都有故事。协和医院就是有故事的医院嘛。
离开陈列馆,眼前依然是那九只觅食、嬉戏或东张西望的鸡雏,还有郭沫若书写不逾矩,贲张有法度,艺术感染力超强的书法。一家医院,一位名医,一幅国画,构建的一个谜团,一步步诱惑着我。
生于1897年的张孝骞一言难尽。辛亥革命开启了中华民族的新纪元,遂有了“科学救国”的志向,1914年考入湘雅医学专门学校,获博士学位。1927年,又去美国进行医学研究,所发表的医学论文,专业价值颇高,得到学术界的好评。他担任过湘雅医学院院长的职务,后北上,到协和医院工作,直到1987年辞世。郭沫若的题跋,可以看到张孝骞的“关键词”——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协和医院内科主任兼中国医科大学副校长。
1962年,张孝骞65岁,也是他从事医学工作40周年。两个普通的数字,对张孝骞而言具有别样的意义,因此,得到了张孝骞协和医院同事们的重视。他们计划为张孝骞庆生,同时对张孝骞在医学领域工作40周年所取得的业绩表示祝贺。同事们的想法,得到了相关领导的批准,决定医院内科出面举办,规模要小,尤其不能动用公款。
赠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让内科的同事们费了心思。经过讨论,决定送给张孝骞一幅画为好。张孝骞对诗文翰墨情有独钟。青年时代,他加入了 “辅仁学社”,简称 “辅社”,取意“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以研究新科学、新思想为宗旨,是一个具有前瞻意识的学术团体。毛泽东与“辅社”成员交往颇多。1919年8月,毛泽东主编的《湘江评论》被湖南军督张敬尧查封,他应邀到湘雅编辑 《新湖南》。为支持 《新湖南》,张孝骞与同学们用节省下来的伙食费,为 《新湖南》助力。湘雅医学院还有一本学术性刊物,也叫 《新湖南》,张孝骞是14名学生社员之一。他在创刊号发表了《公共卫生设施之程序》,提出“公共卫生,关系于人民之幸福,社会之安全者甚大”的观点,显示了一代新型学子的民族忧患。张孝骞的人生经历,张孝骞的趣味,他的同事当然知晓,于是,购买齐白石的画,请郭沫若题跋的精彩策划悄然出世。
1962年12月28日,北京的冬天有点冷,位于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却喜气洋洋,协和医院内科同事自掏腰包,摆了两桌宴席,为他们尊敬的医学大师祝寿。林钧才院长参加,致了祝寿词。之后,一位同事捧着一个画轴走过来,在众人面前徐徐打开,《九鸡图》赫然面对,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献给张孝骞。这份独特的生日礼物,出乎张孝骞的意料。几十年的行医生涯,当然繁忙,不过,一旦有了空闲时间,他会读读古诗文,看看书画,陶冶性情。在65岁生日的这一天,他欣然接受了协和医院同道们真诚的馈赠,在浓烈的掌声中,不算老的老人天真、欣慰地笑起来。他的笑容一定像郭沫若的诗句:天上碧桃红烂漫。此后,《九鸡图》被张孝骞视为拱璧,张挂在自家的客厅里,常看常新。
“十年动乱”初期,张孝骞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张孝骞恢复工作之后,要求归还抄走的物品,其中包括《九鸡图》,以及刘墉、翁同龢的书法对联。遗憾的是,其他物品物归原主,三件书画作品下落不明。为此,已逾古稀之年的张孝骞的内心暗影迟迟不能消退。1984年,他继续打报告,希望追查、退还《九鸡图》。院党委对张孝骞的诉求当然重视,也向北京市委报告,查找《九鸡图》,偿还张孝骞。事与愿违,《九鸡图》未能浮出水面。1986年,重病卧床的张孝骞依然惦念《九鸡图》,这是协和同仁的祝福,也是自己人生经历的重要证明,有生之年能够再次晤对,不啻是一个温暖的事情。这样的期待,他向自己的学生,也是医学专家、后任协和医院党委书记的鲁重美提及。显然《九鸡图》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1986年12月,张孝骞迎来了89岁的生日,协和内科的同事们知道他的未了心愿,请著名画家李琦根据 《九鸡图》的图式,画了一幅《小鸡戏食图》,生日那天,送给了老先生。在病榻上,张孝骞久久看着《小鸡戏食图》,微微一笑,或多或少缓解了自己对 《九鸡图》的惦念。1987年8月8日,张孝骞辞世,终年90岁。生前,让他念念不忘的《九鸡图》的去向依旧不明。
九年以后,张孝骞的儿子张友会教授获悉《九鸡图》在某拍卖公司的拍卖图录上出现,即刻向协和医院报告,请求组织出面,追还 《九鸡图》。协和医院党委书记宗淑杰了解这幅画在张孝骞心中的地位,也了解这幅画与协和医院的缘分。然而,失踪30年的《九鸡图》,其中的起伏不清楚,轻率追讨,胜算几成?但是,这毕竟是“协和”的 《九鸡图》,回到 “协和”,天经地义。她开始与相关部门联系,又派医院党办同志和张友会去预展处看《九鸡图》的真伪,然后向公安机关报案。在公安机关的干预下,《九鸡图》终于追回。
一别30年的《九鸡图》究竟去哪里了?没有人能说清楚。公安机关的侦查线索,也是从1996年初开始的。《九鸡图》从旧货市场的纸堆里意外出现,一个人用一盒香烟换得,知道是齐白石的画,以6.3万的价格卖给第二个人,这个人加价五千元,卖给了第三个人,这个人又以12万元的价格卖给第四个人,此人则以14万元卖给“某国”商人,此人懂行,委托拍卖公司买卖,打算卖个好价钱。命运多舛,一波三折的《九鸡图》,沉睡民间30年,被无数人牵肠挂肚,也让无数人寝食不安,终于重见了天日,了却了张孝骞的一桩心愿。
令人欣慰的是,张友会代表逝去的父亲接回《九鸡图》,一家人决定,把 《九鸡图》捐给协和医院。在 《张孝骞画传》里,我看到一张图片,景深处悬挂着横排标语: 《九鸡图》交接仪式。标语的下面是交接的时间:1997年3月21日。装在镜框里的《九鸡图》立在画面中央,手扶镜框的一男一女,应该是张孝骞的儿子张友会和协和医院党委书记宗淑杰。两个人的左右,是卫生部副部长殷大奎,中国医学院院长巴德年,北京市公安局局长张良基,协和医院老院长林钧才、朱预,以及张孝骞的亲人和医学界的知名人士。在《九鸡图》交接仪式上,曾参加张孝骞65岁生日宴会的林钧才说道:“张孝骞主任生前对我说,他被抄走的东西中,最令他惋惜的,最难忘却的就是这幅由白石老人挥毫、郭老题词,对张老生平真实写照的名画——《九鸡图》了。从他的言谈中,我领悟到他怀念的不仅仅是这幅价值连城的名画……”
林钧才的话让我似懂非懂,因此,只要是去协和医院看朋友,或路经,我就会去陈列馆看看《九鸡图》——殷红的桃花,叽叽喳喳的九只鸡雏,郭沫若的题跋,还有协和医院内科同事们的深情,对自己多有触动。
作者:张瑞田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