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抱一本书,坐在院子里,晒着暖阳,随意地翻看,看桂花簌簌地落下,是人间至境。桂花落在书页上,落在椅子上,落在廊前,金葵色,幽香盈盈。
桂花是木樨科常绿灌木或乔木,一般生活在长江以南地区。我种过非常多的桂花树。有野生移栽,有苗圃移栽。桂花树是非常容易成活的树,即使在艳阳高照的夏天移栽,多浇几次水,也会存活下来。在冬春季移栽,浇水一两次,也不枯叶。每年的三月,我都会去苗木市场,选桂花树,直干,一米以下无分叉,至于是丹桂还是金桂,或者是月桂、银桂,倒不是重要。县城偏僻的街道,有临时的苗木市场,以丹桂、杉树、木槿、橘树、柚子树、梨树为主。
桂花树移栽了一年,便要修枝。我喜欢修枝。一把剪刀,一把小木锯,一把楼梯,一双手套,是我单独放在杂货间的,谁也不可以动。剪刀是日本货,当年买的时候,花了我一千多块钱,用了七八年,还是很利索。细枝用剪刀修,粗枝用木锯锯。两米以下的枝桠或分叉,只留一根主直干,树冠修去密集的枝条。修剪了的枝口用刀口磨平磨圆,再用布条扎实,以免枝口发新芽。修剪一天,一般只能修十几棵桂花树。
每年冬季,修剪一次。修剪之后,埋一次肥。在离树根一米远的地方,掏一个半米深的洞穴,舀三斤油菜饼肥下去,浇足水再填土。树油绿地长,不分昼夜,树冠婆娑,旺盛地发育。
植物学家在对桂花的描述中,一般定义为灌木或小乔木。我不太赞同小乔木这一条。我见过参天的桂花树,比三层楼还高,显然不是小乔木。我在几个地方都见过。福建浦城县教师进修学校破旧的院子里,有一个冬瓜形的池塘,中间以拱桥相通。池塘边,有四棵高大的桂花树,树干比我的腰还要粗,四季常青,郁郁葱葱,斜斜地往池塘上方生长,盖住了整个塘面。许是桂花树的根须伸进了池塘的淤泥里,吃足了养分,长得忘乎所以,忘记了自己小乔木的身份吧。浦城县是丹桂之乡,家家户户种桂花树,是自古的传统。临江镇杨柳尖自然村周贵兴家的院子,有一棵千年桂花树,树高15.6米,胸围4.6米,年产桂花240多公斤,主干九枝似九龙,故称 “九龙桂”,丹桂飘香时,树冠如大红灯笼。江西横峰县新篁有一棵桂花,我第一次去看的时候,正是前年十月初,油绿近乎墨色,树身满是青苔。乡人介绍说,桂花树已经逾千年了。树高高大大,和百年香樟一样。多年前我在乡村教书,村里也有一棵千年桂花树,树冠盖了一亩地,树身也要两人合抱,八月,桂花开,全村香。我出生地,有一座山,名五桂山,是崇山之中的一个陡峭山峰,有野生桂花树五棵,年代多久,乡人不可记,至少比村子历史久远,高耸云天。
乡民种树,有自己的选择。在院子里,除了果树,桂花树是种植最多的树了。桂花四季常绿,易活,花香,花可食。谁不喜欢呢?
“桂花糖,桂花糕,香香甜甜。”在深秋或初冬,巷子里有了悠长的吆喝声。这个时候,我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循着拨浪鼓的当当声,寻找货郎,再也离不开。 “不急,不急,一个一个来吧,每人分一块。”货郎用银白的切刀,切一小块给孩子吃。我们含在嘴巴里,慢慢吮吸。父母大人端一个畚斗出来,畚斗里是白米。三斤白米换一斤桂花糖。深深的巷子,吆喝声有民谣一般的腔调。当啷当啷,拨浪鼓一阵一阵地远去,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前两天,在朋友圈看到沈书枝,晒了一张她父亲筛丹桂花的图片。我有了片刻的恍惚,怎么秋天又到了呢?时间怎么这样快如闪电呢?时间在人的身上,或许是以加速度的方式流动的。小时候,觉得一年好长,漫长的学期,漫长的假期,每一天都是漫长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漫长的。上学的路漫长,背诵的古诗漫长,油灯的燃烧漫长。人之中年,在沙发打瞌睡一下,便过了晌午,写了半截残文又到了掌灯十分,去看了三次老母亲便至白露。露寒,桂花落了。
桂花落了,白昼一日短一截。桂花落在树下的纱布上,或者落在竹篾席上,收起来,筛一筛,晒三五日秋阳,丹色桂花萎缩,成了丹褐色。泡茶,撮一些丹桂花下去;做老鸭汤,撮一些丹桂花下去。客人来了,从冰箱里拿出冰糖丹桂花,冲开水,兑起来喝。冰糖丹桂花放上十年,也不会变质的。
乡人爱做酱,做豆瓣酱,辣酱,也做桂花酱。用一个大缸,晒酱。晒在屋顶上,或晒在围墙的墙垛上,酱红色,香了整条巷子。
以前,我以为桂花树是仅仅以压枝的方法,抚育秧苗的。我问过很多种苗木的人,怎么抚育秧苗,也都回答是压枝法。到了浦城工作,我才知道,压枝法是最笨的抚育。浦城人摘春季桂花树叶,插在水田,过半年,树叶长成了树苗。有充足的水分,树叶可以长出树苗,我不知道,其他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在其他地方,我也没见过这样的抚育法。
在更早以前,也就是我十来岁之前,我不知道桂花树长什么样的。我以为桂花树是离我们很遥远的树,像银杏、香榧一样不可遇见。在饶北河流域,桂花树叫木樨。桂花叫木樨花。在乡音中,木同目音,樨同屎音。木樨花也叫成了目屎花。我便讨厌这个花的名字,觉得它是一种肮脏的花。
小学三年级,语文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 《山海经》的传说:吴刚伐桂。炎帝之孙伯陵,趁吴刚学道,和吴刚之妻有私情,吴刚怒杀伯陵,激怒了太阳神炎帝,被发配到月亮,砍伐不死之树月桂。树高五百丈,随砍随合。吴刚便这样无休止地砍下去。
“月桂是什么树啊。我们都没看过。”这么神奇的树,我们没见过啊,多惋惜。语文老师说,月桂怎么没见过呢,就是我们院子里的木樨啊。
这是第一次知道桂花树即木樨。老师说,每月十五的时候,你们抬头看看月亮,可以看见吴刚用大板斧在砍月桂,还能听到斧头的砍树声呢,月亮上还居住着美丽的嫦娥,长袖善舞,是最美的仙女了。十五的圆月出来,我们坐在院子的竹床上,抬头仰望,月亮上的暗暗阴影,真像一棵月桂树在晃动,树叶沙沙响。
过了两年,又听到了另一个吴刚的神话。不是吴刚杀伯陵,而是想娶嫦娥为妻。嫦娥说,把月桂树砍倒了,我便做你的妻子。吴刚伐了亿万年,树还在,因为树随砍随愈合,是一棵神树。但吴刚不死心,便一直伐下去,不舍长夜。
西方有一则相似的神话。是西西弗斯推石头的故事。西西弗斯得罪了宙斯,宙斯让他将一块巨石推上山,在山顶把石头竖稳,便免除他的一切罪恶。西西弗斯开始推石上山,将石头推到了山顶,但石头又滚下了山。他为了免除自己的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休止。这两则神话,都极具悲剧色彩,讲述了人的原罪和生命的悲壮感,具有深刻的隐喻。
当然,我还是比较喜欢吴刚为了爱情而伐桂的故事。虽然不深刻,但美好;虽然也是悲剧,但温暖。这个故事更贴近人性。近乎金岳霖和林徽因吧。这个故事,指明了生命中的另一个事实:过于美好的东西,都是虚幻的,像魔术师手上飞起来的彩带。
初秋,气温骤降,桂花一夜盛开。花开半月,瞬即凋零。
唐诗人王建写 《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写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桂花和月,是秋赋的核心意象之一。夜露打落桂花,月已中秋,教人如何不想家?桂花开,是秋熟。桂花落,是秋肃。
秋声之中,桂花飘落,是最寂然的。相比于虫吟,相比于纷飞黄叶簌簌,相比于晚雨伶仃,相比于雁语鸣鸣,我们的耳朵几乎不可能听出桂花落地之声。无声的消失,是不知觉的消失。
在寂静的院子里,躺在摇椅上,晒着暖阳,无所事事,书盖在脸上,瞌睡一会儿,是美事。醒来,茶凉了,盖在身上的衣服,落满了丹色的桂花,一朵,两朵,三朵……
作者:傅菲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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