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悦己修为、一人独享之乐,文人雅集交游,无疑是一场以文会友的风云际会。这一集体性的酬唱聚会,文人欢聚一堂,诗酒唱和,书画遣兴,切磋文艺,游赏山水。在这道传统文化的独特风景中,可见古代文人墨洒幽香抒剑胆,读书论道,思想活跃,个性彰显;琴弹流水映心声,有着超世绝俗之性灵,磊落潇洒之韵致,道义契合之声气,还有一壶纳尽人生味的无尽感慨。
纵论古代文人雅集,开风气之先的当推邺下雅集。“建安”是汉献帝刘协的年号。作为建安时期的政治领袖和文学倡导者曹操,网罗了一批各地一流才士,形成了以曹氏父子为中心、以建安七子为主干的邺下文人集团,“五言腾踊”,钟嵘《诗品序》叹为“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世评建安诗掀开了划时代的一页。
▲ 小昆山二陆草堂“太康之英”厅
后推西晋金谷园雅集。太康中,权臣贾谧周围有一批贵游子弟号为“二十四友”,其代表诗人是潘岳和陆机。钟嵘《诗品序》中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一说。吴亡后,陆逊之孙陆机退居今松江小昆山旧里,勤学十余年后北上入洛,改事新主。他不甘于生命的徒然摇落,虽与贾谧亲善,但内心惴惴不安,发而为诗,其《君子行》曰:“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流露出了谁解繁华寂寞名的忧患和危机之叹。此外,陆机胞弟陆云,同列于“二十四友”中。
▲ 明 文征明《兰亭修褉图》局部 曲水流觞
时至东晋,永和九年(353),王羲之偕亲朋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兰亭修禊,大家坐在环曲的水渠旁,坐等上游放置的酒杯(觞)顺流而下,停在自己的面前,取而饮之,随之赋诗,故称“曲水流觞”。王羲之将文人游戏所得诗文集中起来,用蚕茧纸、鼠须笔挥毫作序,就有了著名的《兰亭集序》。兰亭雅集,不但以王羲之的《兰亭序》定格了江南文化永恒的历史高度,而且兰亭修褉、曲水流觞也成之为中国古代诗人雅集的范式。继尔有唐代滕王阁雅集,宋代的西园雅集美名传世,更有元代以昆山顾瑛玉山草堂得名的玉山雅集,享誉“文采风流,照映一世”。其中,玉山雅集分会“西湖梅约”的真正实施地为松江。
“友遍天下英杰之士,读尽人间未尽之书。”雅集活动搭起了文人交往的桥梁。元末明初,松江有本土和寓居两大文人群体。本土知名文人有管讷、袁凯、夏庭芝、吕良佐、陆居仁、曹知白、夏文彦、孙道明等,列入小传的约为三十九人。寓居文人约有三十五人,其中有杨维桢,黄公望,倪瓒、陶宗仪、贝琼、王逢、张宪、贡师泰、谢应芳、孙作等。元末,文坛领袖杨维桢迁寓松江。宋濂《杨君墓志铭》记:自元之中世,从文章巨公“铁崖君”起于浙河之间算起,“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另据《元末明初松江文人群体研究》一书统计,寓居松江的文人分别来自浙江、江苏、安徽、山西、河南、陕西、江西、河北等八个省份,其身份类型大致为仕途失意型、淡泊名利型、仕进功名型三类。
富商倾力举办、文人积极参加的文会活动,也是元末松江的一道文化光波。史载,至正十年(1350)七月,松江富户吕良佐创“应奎文会”于家中,聘请文章巨公杨维桢为主考,评定甲乙,东南之士以文投者七百余卷,中程者四十卷,刊印成集,广为流传。据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试毕,铁崖(杨维桢之号)第甲乙,一时文士毕至,倾动三吴。”此外,尚有寓居松江泗泾陶宗仪主办的“真率会”,吸引众多隐逸文人参与其中,如杨维桢、黄公望、王蒙、倪瓒、钱惟善、王逢、王掖父子等人,还有本土文人邵亨贞、袁凯、孙道明等,都是“真率会”的参与者。
史传杨维桢晚年避乱淞江之泖湖谢伯理家,蓄四妾,皆善音乐,艺名草枝、柳枝、桃枝、杏花。故,谢家一时成为文人钦慕之所。文人聚会,虽不例行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中华史学传统记录方式,但自有人记载文传盛事,如黄公望为陶宗仪作《南村草堂图》,王蒙作《南村真逸图》,倪瓒绘《南村隐居图》等。松江大户人家很愿意为文人聚会提供保障,因为一次成功的文人雅集或聚会成果,一旦记录下来,流传开去,则是一个家族富而尚文的历史见证和心灵慰藉,是一件光宗耀祖、光耀门庭的光荣家事。
▲ 松江天马山上“三高士”墓园即景
元末明初,除了“应奎文会”、“真率会”外,尚有松江知府王雍发起举办的“淞畔燕集”。文人扎堆松江,一时形成定居潮势。若问天下文人何以心仪松江?想来,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除了文坛领袖杨维桢迁寓松江所带来的影响力外,尚有以下原因:一是松江拥有九峰三泖,山水连景,风景宜人,为文人墨客提供了吟咏抒怀的山川景观;二是松江偏安一隅,鲜兵火,少战乱,当时有不少文人就是为躲避战乱而来。三是元代松江升府后地望日隆,位于其东北境的上海港已取代青龙港,呈上升趋势,风气领先;四是松江风俗尚文,不仅不排外,而且对寓居文人友善敬重;五是松江自由闲适度相对较高,文化生态环境较为宽松。所以,元末明初之松江,“文采风流,映照一时“,从而为明代松江文学艺术开宗立派奠定了基础。
与文人雅集活动有着密切关系的是松江建有众多的文学社团,如宋末元初的白社书院;明代的六人社、十人社、几社、求社、赠言社,得朋会、春藻堂文会等;清代的丽秋堂文会、原社、恒社、振几振雅社、大雅堂社、东皋尚齿会、嘉庆诸诗社、龙门诗社等;民国的松风诗社、弥洒社等。由此可见,在古代松江文人的生活世界里,居家习静修身是一个文化时空;走出家门,则又是一片人文天地。
▲ 松江醉白池,文人咏觞处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在这片人文天地里,文人相交,守恬淡以养道,薄滋味以养气,崇节义傲青云,尚文章高白雪,君子之交,无非“趣味“二字。古贤以为,即便是雅集,也要过孔子所倡导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不堪其忧、不改其乐的恬淡生活,以守护初心,磨砺人生,涵养人性。如此,哪怕“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再艰难的岁月也能支撑下去。古贤同时相信,无论在什么样的艰难状态下,只要对生活充满挚爱,就会有诗意涌动,才情漫溢。因为放眼生活的世界,“风雪虽大,到底是人间”。
▲ 松江颐园,南社松江社员雅集之所
如果说雅集、文会、集社等是古代文人由内而外、时空迁转的一抹彩云,那么彩云点染生活则霞彩处处。例如“红袖添香夜读书”,令人想到月光盈盈,星斗闪烁,香气袅袅升腾,萦绕文人的憧憬和梦想;又如唐代白居易《素屏谣》唱叹:“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张藻之松石?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欲尔保真而全白。”对此,松郡文人曾有感言,说这不丹不青之素屏,贵有源自魏晋士大夫的清雅之风。由此感怀云间“二陆”,此情成追忆。
文人所好必浸润,文心情思也升华。明末清初李渔,喜游水上,写出诸多好作品。其《闲情寄偶》“芙蕖”篇赞美荷花一生,从出生到老枯,不是给人悦目之娱,就是给人实用之利,对人,可谓是“服务”到家。李渔从荷钱出水,点染绿波,一直写到花开花谢,莲实与藕,霜中败叶也可作裹物之用;说荷花兼百花之长而去其短,若拟人比之,乃一大功臣也。正因有此背书,今年新浜举办荷花节期间,我在观赏荷塘美景的时候,生发人似荷花、荷花如人的不尽感叹。
我喜欢董其昌、陈继儒笔下的扇面,正反一书一画,书意澄怀观道,画见山石墨梅,文化沉浸,消暑去燥,能扇出清风徐徐;我在旧书里读到过松江大户人家书斋中的案头清供,梅花冷艳幽香,银柳别样清新,水仙淡雅怡然,佛手清香四溢,一切皆清雅如许。我更羡慕田园有真乐,诵读有真趣,山水有真赏,吟咏有真得;还有隐逸文人所说的野客“深趣”: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每当想到古贤隐于九峰三泖,累月独处,一室萧条,取云霞为侣伴,引青松为心知的时候,就会觉得松江山水里有待感悟的文化品味清新雅致、难以穷尽。
怀古思今,“洋节”一度风靡之时,曾听到一种呐喊的声音:不要光点外国的洋烛,中国有中国的灯火。在这盏明亮的灯火下,我浮想联翩,虽然一袭长衫的潇洒已成过往,但旗袍竞妍,风韵依旧。况且,作为文明基石和坐标的经典历久弥新,还有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纯正的中国味最是国人舌尖上的感觉。我由衷感叹,“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初心不改,守护传统,中国人有自己的中国梦。
▲ 松江方塔园
喜看当下松江,兴文化,展形象,市民群众踩着时代的鼓点载歌载舞,打着岁月的节拍吹拉弹唱,一场场集会,一幕幕论坛,一台台朗诵会,一队队文艺沙龙,一次次展览展示,百姓成了云间的明星,新秀入列“群英会”;文化创意发布,虽无诗酒唱和,却有诗意走心;老年大学,童心得趣,既有满目青山夕照明的憧憬,又见黄昏是成熟早晨的光景。感叹人文松江,正在让我们的人生年华,成为具有文化审美情趣的人生“华年”。总之,话说古代文人雅生活,喜看今天新生活,觉得真正的古可以常新。因为,享誉“上海之根”的松江,拥有从古到今生生不息的活水源头。当下,我们要做的,是把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和当代价值提炼并展示出来,如文人雅生活品质内涵如何更好地融入当下生活,进入主流市场,影响主流人群。如此,我们就能温文尔雅地丰富自己的生活,文质彬彬、风光无限地走向世界。
来源:“人文松江”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