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系列(国画)周京新
近两年,一度较为沉寂的京剧武戏又开始活跃起来,振兴武戏渐成为上下各方的共识,这是一件大好事。武戏历来是京剧艺术的“半边天”,具有很高的观赏性,许多戏迷、老观众喜欢上京剧,是从少时看武戏开始的;京剧出国交流,走向世界,武戏也一直是必不可少的“主打”节目。
谈到武戏的观赏性,使我想起武生大家厉慧良先生的一则轶事。他曾经五次为毛泽东表演,其中一次是1959年9月,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前夕,毛泽东来天津视察工作,他演了《挑滑车》。过后,陪同接待、观看的天津市长李耕涛,问厉慧良:“你的有些动作,和别人一样,是同一个动作,为什么就好看呢?应该好好研究一下!……”
厉慧良先生在追述这段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风趣还夹有几分自得的微笑,可惜我当时只注意他的生动神情,没有及时询问他是怎样回答的,过后是否进行了“研究”,结论也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好看”涉及戏曲艺术的一个大问题,又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好看”实际讲的就是观赏性,观众在看戏过程中的审美体验。戏剧作为一门舞台艺术,是演给人看的,自然需要具备观赏性,而中国戏曲基于自身的基本艺术特征,这一点更为突出和鲜明。布莱希特曾经说过:“中国的戏剧似乎力图创造一种真正的观赏艺术”,美学家李泽厚认为:中国戏曲“实际上并不以文学内容而是以艺术形式取胜,也就是说以美取胜”。他们所指,都关乎“好看”,戏曲又是以表演艺术为中心,随之就在很大程度上聚焦于演员身上。
应该承认,艺术创造是离不开天赋的,演员在舞台上一动一静的潇洒、帅美,同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风度一样,包含着某种天然的气质,苦练可以练成一身硬功夫,却很难练出帅、俏来,所以和“国剧宗师”杨小楼合作多年的老艺人王长林就曾说,杨在台上的处处好看是“胎里带”。上个世纪90年代,文汇“笔会”曾在我写厉慧良的一篇稿子中配发他早年的剧照,《四郎探母》的“过关”一场,他衣领斜插令箭,亮相时脸稍微偏向一边,神态十分自然、优美,似乎已经透出了几许日后的帅气来,可那时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啊。这就含有天分的因素。当然,艺术又绝不能只凭天赋,特别是高度程式化的戏曲,一唱一念、一招一式都有规矩,不经过严格的正规训练,动作不规范、不标准,是不可能“好看”的。厉慧良的基本功就非常扎实,在 《挑滑车》 《长坂坡》等剧中,扎着大靠跑圆场,上身笔直,脚下的步子又快又匀,在台毯上行云流水般地移动,使人联想到钟表的秒针,形体动作精准到如此程度,没下过一番苦功行吗?
还有他在久享盛名的代表剧目《艳阳楼》中的“上马”、“趟马”和别开生面的“醉打”,前者显示出坚实而娴熟的腰腿功夫,掌控动作幅度、节奏的能力;后者表现横蛮霸道、贪酒好色之徒而又武艺高强的骄狂恶少高登,在酒醉状态中与几位好汉对打,先后使用枪、大刀等兵刃,时而脚步踉跄,时而身子摇晃,却打得招式清楚,层次分明,通过诸多变化打出了别一番韵致,也离不开运用自如的把子功。厉慧良少时以文戏为主,嗓音变声后改攻武戏,这一从文到武的转换,谈何容易!他曾经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练功,由于怕睡过了头,事先对好三个闹钟接力鸣响,真可谓把自己逼到了极限。
然而,天赋加上苦练还不是“好看”的全部谜底。艺术家创造美好的舞台形象,还必须勤于思考,坚持从人物和剧情的需要出发,精心构思和运用所掌握的程式、技巧。戏曲人物画家张天翼告诉我,他和厉慧良同在京剧院工作期间,常画厉的舞台速写,画完拿去给本人看,厉慧良总是不满意,边说边给他做示范动作。他回去仔细琢磨,再看厉的演出,再画,又给厉看,往往如此反复多次,才能获得首肯。他终于清楚了,原来厉的每组身段,每个瞬间的漂亮动作,都是有目的、有想法的,经过了严细的构思和设计,而且反复雕琢。这印证了厉慧良生前常讲的经验之谈:表演上的快与慢、多与少、动与静、大与小的关系都要统一好。他还有一句话,也可以作为研究“好看”的参考:演员应该是“运动员+作家”。“运动员”当指武戏演员以动为主,而“作家”就是强调创造性的思维了。
记得一位西方舞蹈家讲过,芭蕾舞要求一个好的舞蹈演员,永远都应该是雕刻家或画家的模特。舞台上鲜活的瞬间和流动的美,是很难用文字描绘和形容的,梅兰芳曾引用《历代名画记》中的话,评述杨小楼的表演艺术:“紧动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这几句话,应该也可以用于艺术巅峰时期的厉慧良。
美,是不会被人们忘记的。中科院院士也是戏曲研究家王选,在《萦绕一生京剧缘》一文中说:“我知道杨小楼演《连环套》,黄天霸与巴永泰长亭会面,在跑圆场后,有一个‘四击头’勒马回头转身亮相的动作,非常漂亮。我1962年看高盛麟的演出,他这个动作也非常漂亮……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高盛麟老了以后,那个动作也走样了,已经不是当年风采了。”本世纪初,一位武生名家在天津演出《艳阳楼》,沿袭厉派有名的“三次上马”动作,演到第二次“上马”的时候,台下有老观众大声喊道:“刚才那次还行,这次可比厉大爷差点儿……”人们都笑了。一个“转身亮相”,一次“上马”动作,都深切地留在观众的多年记忆里,情不自禁地比较、追寻,内中饱含着对美的珍爱和期待。
看来,不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好看”都确实值得重视和研究。舞台姹紫嫣红,美并不拘于一格。但在艺术多元竞争,大众娱乐欣赏日趋多样化的今天,京剧武戏除去要有跌、打、翻、摔的硬功夫,对独具风韵的“好看”的追求更不可淡化或缺失,由此才可能真正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
作者:刘连群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潘向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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