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房造桥,往泥土下打个几米就碰到地球的骨头了。
泥土就是地球的皮肤。如果按人的皮肤比例来看,地球的皮肤比人的皮肤更薄,更脆弱。
1.
在我读到美国学者戴维·R.蒙哥马利的《泥土,文明的侵蚀》一书前,我一直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我脚下的泥土是从哪儿来的?
泥土从哪儿来?是地球生成的时候就有的吗?
不是的。四十亿年前,地球表面的温度接近沸点。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地球上并没有地,只有岩石。幸运的是,这些岩石上,生长着一种嗜热细菌。你要问我,这细菌从哪里来的,我不能回答你,科学家也不能回答你,你硬要问,就会进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圈子里去了,总之,这种细菌就那么样存在。嗜热细菌干什么呢?它们没闲着,在它们的辛勤工作下,几十亿年下来,许多岩石转变为原始土壤,它们还消耗掉大气层中的二氧化碳,地球的温度下降了三十到四十度,这些能生产土壤的细菌,是地球的功臣,没有它们,地球永远无法成为可居之地。
达尔文一生写了16本书,最后一本大多数人不知道,书名长长的,《树叶为何发霉,透过对蚯蚓行为习惯的观察》(我家陆地同学意译),是研究蚯蚓如何将灰尘和腐烂的树叶变成土壤的。
环球旅行结束后,达尔文回到了自己在英国的家。这位致力于昆虫及植物研究的专家,在自己家门前又有新发现:地面上,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新的地表物质,是蚯蚓拱上地面的,这些物质,与那些灰渣覆盖下的细土极其相似,地底下的蚯蚓到底在干什么呢?它们是不是慢慢在制造土壤?
自然,这又是一个疯狂的想法,达尔文的许多新发现,起初都被人们认为是疯了的想法或举动,就如他捉甲虫,手上捏一只,将另一只甲虫放进嘴巴里遭到攻击一样。
达尔文在客厅里开始养蚯蚓观察(自然是放在罐子里啦)。他尝试不同的蚯蚓喂食方法,并测算它们究竟能在多快的时间里将叶片和灰土转变为土壤。最后,他得出结果:全英国的菜地,已经被蚯蚓的肠道,一遍遍地吃进排出。这个结论明确告诉人们,蚯蚓是土壤不断累积的最大功臣。(蚯蚓食土这一现象,中国古人也已观察到,荀子在《劝学》里就如此赞蚯蚓:“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据达尔文推算,英国每一英亩优良土壤中,差不多生活着四百磅重的蚯蚓。他认为,是蚯蚓每年移动了英格兰和苏格兰境内几乎五亿吨重的土壤,蚯蚓是数百万年时间尺度上重塑土地的主要力量。
当然,用现代的视角,仔细观察一下,造土大军中,不只是蚯蚓,还有许多穴居动物,地鼠、蚂蚁、白蚁,它们都会将岩石碎屑混入土壤。许多植物的根系也会将石头撑开,你看,悬崖峭壁上,往往长有许多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不一一列举。此外,在风化作用下,许多岩石,终将变成颗粒,岁月,会让它们消解,化身而为土壤。
2.
拉丁语中表示“人类”的词语是“homo”,这个词,是由“humus”演化而来,它在拉丁语中的意思为“有生命的土壤”。
土壤是我们的生命所依,循着这个思路,我想到了许多。
中国最早的农民,应该是被黄河两岸大片冲积平原上的肥沃土壤吸引而来,就如同游牧民族的逐草而居一样。我们完全能想象,先民们顶着冰川时代的寒风,闻着那诱人而有健康香气的泥土,用自制的石器,在生命的味道里劳作,尽管“草盛豆苗稀”,但总归还是有些收成。
司马迁的《史记·夏本纪》写了夏禹的辛勤治水。那个时候,天下初分九州,大禹治水后根据九种不同的土壤等级来确定赋税。比如,天下第一州,冀州,那是帝都,土质最好,色白而松软,定为上上,就是第一等;比如青州,大海到泰山之间,海滨一带田地多是盐碱地,田地属上下,即第三等,赋税属中上,即第四等。
这种科学管理土地的办法逐渐形成了制度。
商朝出现的井田制就是。井字形状,中心一块为公田,其余八块为私田,私田耕种,必须带上公田,这样公私可以兼顾。这其实是一种比较乌托邦式的土地制度,大大小小的奴隶主们,怎么会满足于只有中间那一块呢?
戴维也举例,亚里士多德的学生泰奥弗拉斯托斯,将当时的希腊土地分为六种不同的类型,分类的依据是核心土层之上的富含腐殖质、能为植物提供养分的表土层的深浅或肥瘠。我判断,泰先生应该是一位早期优秀的农业科学家,因为他的分类已经非常科学了。
千百年来,世界各地都流传着长长的泥土故事。
《左传》记述晋公子重耳流亡时和随从经过卫国,卫文公并没有以礼相待。他们在五鹿这个地方,饿得只好向乡下人讨饭吃,乡下人却捧了一块土给他们。重耳见此大怒,要用鞭子打那个人。狐偃劝道:这是上天赏赐我们土地呀。重耳一听,立即磕头致谢,收下土块。
一千五百多年后,差不多的场景,出现在了英国。1066年9月,威廉以诺曼底公爵的名义夺取英格兰王位,率领一大批追随者从英吉利海峡登陆英格兰南部。威廉从海滩上岸时,不慎跌倒在地上,他急中生智,抓起一把土高声呼喊:我拥有了英国的土地!
泥土是百姓的衣食父母,更是王侯们的野心所在。
3.
从地球的成长史中可以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土壤不只是用来种植作物的,它还是一个十分严密的生态系统,泥土、植物、水,互相依存,你怎么对待它,就会得到怎样的回报,终将影响到人类自身的生存。
人类看中的土壤,起初都十分肥沃,但任何沃土,都有地力耗尽的时候。
与普通的粮食作物相比,烟草会从土壤里吸收十倍以上的氮、三十倍以上的磷,耕作过五年的烟草地,会因为土壤的营养缺失而长不出任何东西。随后,化学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短暂恢复了土壤的肥力,但化肥的滥用,却在不知不觉中破坏了整个大自然的平衡。
巴尔扎克写过一本叫《奥古斯·特博尔热的〈中国和中国人〉》的书,这是他读了法国人奥古斯·特博尔热写的《广州散记》后写的一些感想,其中就谈到了土壤:从前,人们以为中国有一片国土,其腐殖土深达十五到二十法尺,学者们解释说,在地球运转中,中国周围的大山流失的土壤都被卷到了那里。看起来这样的土壤的肥力是用之不竭的,但是,只要看美国人很快就耗尽了一些城市周围腐殖土的资源,如今,乌克兰肥沃的土壤也感到消耗过度,人们就该明白,土壤的肥力并不是无限的。
尽管小说家的思维有些跳跃,但表意还是明白的,他也在担忧,土地不是取之不尽的宝库。
但人类一直将土地当作阿里巴巴的宝库,只管取钱,不问存款。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那只是写在书里挂在墙上的格言而已。
4.
蝴蝶效应告诉我们,一个人无法阻止沙尘暴,却可以启动它。大自然用一个个非常极端的案例来告诫人类勿滥用土地。
戴维举的这个例子,尽管发生在他父亲出生的那个年代,但仍然触目惊心:1934年5月9日,美国蒙大拿州和怀俄明州的土壤,被狂风撕碎后卷入空中。狂风裹挟着三亿多吨的土壤,以每小时一百多英里的速度向前推进,在芝加哥,每个人的头上落下了平均四磅重的尘土,纽约州东部的布法罗,中午时分陷入一片黑暗。至5月11日傍晚,纽约、波士顿、华盛顿都有大片尘土。目击者说,从遥远的大西洋海面上望过去,天空中满是巨大的棕色乌云。
严格说来,这不是沙尘暴,应该是灰尘暴,不,是泥土暴。造成这一灾害的原因就是现代化的耕作方式,侵蚀土壤越来越厉害,土质疏松,表土流失严重,再加上干旱、风暴等恶劣气候,土壤才会在风力作用下在空中大规模迁徙。
戴维所提供的研究资料表明,在不同条件下,一英寸土的形成,所需要的时间并不一样:苏格兰需要一百六十年时间,美国马里兰州的落叶林地,则需要四千年。俄亥俄州的原生草原上,每英寸的表土层,需要一千年的时间才能形成。打个比方,这六英寸的表土层,如果让雨水来剥蚀,五千年也不会剥蚀尽,而让人类耕作,三十多年就会流失殆尽。再进一步比方,以俄克拉荷马州格思里的一片沃土为例,如果种植棉花,五十年时间就可以将七英寸厚的表土层剥蚀,而生长天然牧草,则可维持二十五万年以上。
我觉得,上面的数据,也完全可以用来解释今天我们身边的土壤恶化现象,中国的许多草原,为什么没有以前绿、厚,而且还不断沙化?原因很简单:开发过度。
你认为绵羊很温柔吗?错了。19世纪时,小小的冰岛,却有五十万只绵羊漫步于乡间,荒原上见不到一棵树。气候恶化,过度放牧,水土流失自然叠加。如今,只有四万平方英里的冰岛,却有四分之三面积受到水土流失影响,七千平方英里的土地变得毫无使用价值。
其实,遇到同样问题的并非冰岛一家,全球有十分之一的土地正在沙漠化。
5.
我们不要被资源不会枯竭或资源可以替代的假象所迷惑。
乐观主义者说,地球至少可以顺利维持四百亿人口。悲观主义者告诫,地球满打满算只能承载一百亿,或者,一百五十亿(前提是通过光合作用制造全部有机物)。无论哪种观点,都只是假设,而现实是,这个世纪末,一百亿人口就会到来,看看现状就知道,这个世界,至少还有上亿人口生活在饥饿中。如果再碰上像好莱坞大片中所虚构的那些灾难,许多人就不会这么乐观。
因为,我们正在耗尽泥土。
张伯伦警告人类:如果土壤消失,我们亦将消亡,除非我们能找到以岩石为生的方法。
泥土去哪儿了?但愿就在我们脚下,而不是随风飘逝,逐水奔流。
万物源于泥土,终将再次化为泥土。
说是这么说,但我和戴维一样,依然十一分地担忧。
作者:陆春祥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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