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凌
苏轼有三子,长子苏迈为元配王弗所出,次子苏迨、三子苏过为第二任妻子王闰之所出。可苏轼去世以后,颇有人被说成是他姬妾所生的儿子,宋徽宗身边的大宦官梁师成就是其中的一个。《续资治通鉴·宋徽宗宣和二年》 记载:“师成实不能文,而高自标榜,自言苏轼出子。”所谓“出子”,就是有孕之妾被休弃后所生之子,史家用“高自标榜”、“自言”,皮里阳秋,意思是这个说法并不靠谱。《宋人轶事汇编》 转引陆游 《家世旧闻》:“(梁) 师成自幼警敏知书,敢为大言。始自言母本文潞公侍儿,或告以师成貌美类韩魏公,因又称韩公子。久之,有老女医言苏内翰有妾出外舍,生子,为中书梁氏所乞,师成于是又尽变其说,自谓真苏氏子。每侍上言及公,辄曰‘先臣’,闻者莫不笑之。”对梁师成来说,苏轼是文彦博、韩琦之后的第三个“爸爸”人选,一句“闻者莫不笑之”,可见虽然梁师成曾经为苏轼诗文解禁说话,他是苏轼儿子这件事大家并没有当真。事实上,从梁师成和苏轼伯父的曾孙苏元老套近乎不成后,指使言官“论元老苏轼从孙,且为元祐邪说,其学术议论,颇仿轼、辙,不宜在中朝”来看,恼羞成怒之下,将苏元老是自己认的“爸爸”的族孙身份和学术议论像“爸爸”、“叔叔”都成了罪过,可见梁师成也没有真把自己的说法当一回事。
另一个被说成“苏轼出子”、“苏轼遗体”的是孙觌。
孙觌 (1081-1169),字仲益,别号庆庄居士、鸿庆居士,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 进士,后举词学兼茂科,为秘书省校书郎,主持增修我国目前所存最早的国家书目 《崇文总目》,宋高宗建炎年间 (1127-1130) 擢升为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后罢归隐居太湖之滨。
孙觌是常州晋陵 (今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区) 人,苏轼与常州又渊源颇深,因此,笔记中孙觌和苏轼也有了交集。南宋葛立方在 《韵语阳秋》 中记载:“后坡归宜兴,道由无锡洛社,尝至孙仲益家。时仲益年在髫龀,坡曰:‘孺子习何艺?’孙曰:‘学对属。’坡曰:‘试对看。’徐曰:‘衡门稚子璠玙器。’孙应声云:‘翰苑仙人锦绣肠。’坡抚其背曰:‘真璠玙器也! 异日不凡。’”这只是说苏轼曾经和幼年孙觌对对子,因为孙觌语新而属对亲切,夸奖了这个孩子。但是到了明代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说法却变成了:“孙觌,字仲益。相传东坡南迁时,一妾有娠不得偕往,出嫁吾常孙氏,比归觅之,则仲益生六七龄矣。命名曰觌,谓卖见也。后官尚书。”蒋一葵虽然转述了这一八卦,但只是用了“相传”,语气犹疑不定,稍后于他的南京国子监祭酒冯梦禛在 《跋孙觌尚书尺牍》 中辨明此事:“阳羡孙老得东坡弃婢而生尚书,实坡公遗体。予跋 《鸿庆集》,既辩之矣,顷又考得一事。坡往阳羡,憩村舍,见一童子颇聪慧,出对句云:‘衡门稚子璠玙器。’童子应声曰:‘翰苑仙人锦绣肠。’坡喜之。童子即觌也。然则遗体之说,益知其妄矣。”
可是冯梦禛的话被后人理解错了,民国时期刘声木在 《苌楚斋续笔》 中说:“南宋孙觌,公然自认为苏东坡遗体,自记于家谱中,见于 《快雪堂集》跋语中。”网友眉山新秀在 《解密苏东坡爱情秘史》 中也说:“偏偏这话被与他同时稍晚的嘉兴秀才冯梦祯当真了。冯氏在万历五年 (1557) 会试中名列第一,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后做上翰林院编修,南京国子监祭酒。他在 《跋孙觌尚书尺牍》 一文里,公开传播孙觌为‘东坡遗体’。”
常州方志比如 《武进阳湖县志》 中说得更有头有尾:“苏轼见孙冶原悫,赠以孕妾,七月生子。后数载,轼来常,妾携子谒,因名曰‘觌’,谓既卖复见也。观子巷、显子桥,传为孙妾携子谒轼之地。”
清代史学大家、也是常州人的赵翼,在 《陔馀丛考》 卷四十一 《孙觌为东坡子》 对此事和相关地名的出现也有专门考证:
“吾郡宋时有尚书孙觌,相传为‘东坡遗体’,冯具区 (梦禛号) 祭酒所云阳羡孙老得坡公弃婢而生者也。觌所著有 《鸿庆集》。今郡城外有降子桥。城中有观子巷,云是弃婢生觌,以觌见坡之遗迹。王阮亭则力辨之,谓坡往阳羡,见一童子颇聪慧……坡甚喜之。据此,则觌非坡子明矣。然是时已传播其事,至以之名桥、巷,何耶? 岂宋人好名,如童贯自托于韩魏公所出,梁师成自谓坡公所出耶? 按觌在靖康时附耿南仲倡和议,有不同议者,则欲执送金人;又草表媚金,极其笔力。高宗初,召为中书舍人、知制诰。绍兴二年,又知临安府,以赃败,编管象州。则觌本非端士。所云东坡子者,盖即出于觌之自言,欲以攀附名流,而不以中冓为耻也。”
从赵翼的文字看,他对冯梦禛的话也理解错误,把冯氏当作了谣言的传播者,其实王阮亭 (王士禛) 和冯具区(冯梦禛) 的看法并没有不同,两人都认为因为苏轼曾经和童年孙觌对对子,而这个场景是一个大文豪看到一个陌生的聪明孩子非常欣赏,说明孙觌不是苏轼的“出子”,但这个判断实际并不能直接否定传言,这是因为传言里这个场景也可以被八卦成老爸见儿子,两眼泪汪汪。
至于赵翼认为孙觌是苏轼儿子的说法出于孙觌自己,其逻辑无非是:因为孙觌“本非端士”,所以是他自己不以中冓为耻而攀附名流。这无疑是没有根据的推测。
孙觌童年时与苏轼的相遇,对他影响很大,他的诗歌即取法东坡,豪健清新,与江西诗派的生新瘦硬不同,晚年归隐期间的诗作如 《吴门道中二首》(“数间茅屋水边村”、“一点炊烟竹里村”,更是“写得萧散疏朗,富有情趣,颇类荆公晚年绝句,不应以人废言”(《宋诗鉴赏辞典》 中蔡厚示老师语);孙觌尤长於四六,周必大给孙觌写的 《鸿庆集序》 里,称赞他“名章隽句,晚而愈精”。可是孙觌在自己的诗文中,虽然写过“东坡百世师,乘云上骑箕。文争日月光,气敌嵩华齐”这样歌颂苏轼的诗句,但从来没有自称过是“东坡出子”或“东坡遗体”,赵翼的诛心断案,并没有证据。
纪昀在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中从几个方面指出了孙觌的劣迹:弹劾李纲、污蔑太学生;为钦宗草表上金主、极意献媚;谄附黄潜善、汪伯彦;替万俟卨作墓志诋毁岳飞,等等,称“觌之怙恶不悛,当时已人人鄙之矣”,但无一语及于孙觌自称苏轼之子。南宋理学家朱熹更写过 《记孙觌事》,一篇寥寥二百字讽刺小品文,刻画了晦庵心目中孙觌的丑态,但是朱熹也没有提到孙觌自认苏轼儿子的事情。
要知道,苏轼和程颐势同水火,苏轼当众嘲笑“伊川可谓糟糠鄙俚叔孙通”,在给宋哲宗的奏章中更说得严重:“臣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色词,故颐之党人无不侧目”,与之对应,洛党对苏轼和蜀党也无情报复,而小程正是朱熹理学传承中的不祧之祖。《朱子语类》中曾经记载苏轼少子苏过“出入梁师成之门,以父事之”,也记载梁师成关照账房,一万贯以下的钱苏过要拿无须禀报自己,照给就是,后来苏过因为多金而丧生。这些记载事出有因,但基本上是无稽之谈,如果他嫌恶的孙觌和苏轼有这么一层即使是伪托的关系,朱熹 《记孙觌事》 或当涉及,这也许勉强可以算是一个间接的推论。
后人评价孙觌,曾经用过“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这本是王世贞在《乐府变》 中评价严嵩的话,用在孙觌身上其实有点过分了———孙觌可能是品格不够高洁的御用文人,但并非严嵩这样的权奸,另一方面,孙觌在徽宗时也曾经写过“噬脐有愧平燕日,尝胆无忘在莒时”的慷慨诗句,期待君王发愤图强,更曾经弹劾过蔡京,讽刺过秦桧,细究其人品性格也是有着多样性的,而无论如何,把并非他所为的破事栽在他头上,总是不公允也不厚道的。
梁师成因为主动攀附说自己是“苏轼出子”,孙觌因为以讹传讹被认为是“东坡遗体”,东坡居士莫名其妙“享受”了马克·吐温 《竞选州长》 中九个孩子抱着大腿喊爸爸的“待遇”,加上“春娘换马”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言,竟被有的网络媒体称为“渣男”,这是更加没处说理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