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林兴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近郊尚处农耕社会。“霜清江有蟹,叶脱木无蝉”(宋.刘克庄《送邹景仁》)。西风乍起,蟹脚痒。那些活水河里的蟹就趁着退潮往外江爬。所谓扳蟹就是在蟹爬向外江的必经河道上张一拦网条,在其内侧置一扳网以捉拿触网而返的蟹。
刮西风的一个月前,那些村里爱捉蟹者忙着扳蟹前的准备工作:抢选网位,筑简易网窝。当时村东梅陇江可设三对网位 (江两岸同一网点可分别设一网位)。网窝是由稻草编织,呈三角形、一米占方左右,用以挡风避雨和睡觉;编织拦网条,它是由三四毫米粗的麻丝编织成,烤以猪血,用以防鼠啃虫蛀,网眼大小以不漏掉一两重蟹为宜。网长短以覆盖浜河两岸为宜,高两米左右,上纲贯穿以一根粗麻绳,用以拦网条的固定和移动,下纲绑上若干砖块,用以固网条于河床底;编织或修补扳网,扳网规格有两米占方和四米占方的。
梅陇江网位,本来就粥少僧多,我们是不可能有份的,得另辟蹊径,将网位选在潘家浜与余朱浜的交汇点东六七十米处,再往东三十米便是梅陇江。此处河面狭,宽不足三米,水深不足一米半,是块被人遗忘的地方。
我和弟弟一次扳蟹的经历距今已隔近一个甲子。那天晚上,月昏夜暗,伸手不见五指,秋风吹来,人在网窝仍觉几丝寒意。网位离村舍有一里多远,较偏僻,四周是庄稼田野,有不少坟墩,其中有的还是“白裸葬”(即棺材不入地),怪阴森森的,除潺潺流水声,有时会听到似鸭非鸭的叫声,见到忽明忽暗的东西移动,忽近忽远,忽左忽右。弟弟有些害怕地说:“周围有那么多鬼火,还有鬼叫,太可怕了!”我刚在《少年报》 上见到有关鬼火、鬼叫的知识,便对他说:“那忽明忽暗的东西是空气中的磷相磨擦而产生的物理现象,那声音是野鸭或其他鸟儿叫声。不用怕,再说,鬼是阴的,而我们是男子汉,阳的,哪有阳的怕阴的?”弟听我这么一说,才胆子大了起来。
扳蟹并不简单,需要具备一定的技巧。首先,起网、下网声要小,扳网落地须平整而不留空隙。蟹听觉很灵,耳朵生在长腿上,稍有细微声响,都会听到而吓走。蟹在地面上横爬,蠢头蠢脑的,然在水中灵活性不逊于泥鳅,有缝就能蹓。蟹在水中往往是来无影,去无踪,故我借 《封神演义》 中土行孙之名,叫它为“水行孙”。我和弟轮流当主角,我扳三天,他扳三天,抓蟹,弟比我多一倍,还抓到了黑鱼,鲫鱼,而我连鱼鳞都未碰到。我和弟的差距就在起落网的技巧上。他起网时轻捷无响声,落网时双手稳住起网杆有二三秒钟,让四只竹网脚协调平衡后缓缓下网,这样就落网无声、网底无隙。我后来学着操作,收到了良好效果。
有一天晚上,河浜里浮头多,大量水葫芦顺着潮水,一批接一批地往外涌。为让水葫芦尽快漂走,我们当即松开拦网条,歇网休息。约莫半小时后,见成群的水葫芦漂得差不多了,再重新拉上拦网条扳蟹。由于天墨赤黑,能见度几乎为零,常误将那些不时从内河漂来的零星水葫芦当成蟹。弟一连起了五网,结果只有一
网有蟹,其余网的都是水葫芦。捉蟹季节,经常会发生这类坏情况,必须随机应变。我问弟,你扳这五网,有蟹无蟹,手感有何不一样? 弟悟性高,他稍思片刻后说:“是蟹就网底脱水声是实声,相反是虚漂声。保险起见,网底脱水后先仔细听一听有没有蟹鸣声,再决定起网捉蟹或下网。”这个总结大有益处,从此很少发生把水葫芦、蛤蟆等误当蟹的情况。
每晚退潮期间,有多少蟹要向外爬,何时爬到拦网条,都是未知数。这就要求扳蟹者耐心,力戒急躁。有一次,由我当班,一个时辰下来连蟹毛都未见到,我有些烦燥地说,今晚看来无蟹,干脆歇网吧! 弟弟说,不一定。他接手继续扳。谁知起第一网就捕到了一只三两重雌蟹,接着几乎网网不落空———似乎蟹也是成群的,要么久等一只不来,要么摩肩接踵而来。所以,扳蟹的机会在瞬间,成功归于耐心。
大自然色彩斑斓,奇事多多。有一天晚上,由我负责扳网,不到一个时辰捕到了六七只蟹,只只是二两以上雌蟹。我说:今天交好运,大丰收了。话音刚落,只觉得外网脚微微振动,我想有大鱼,急忙起网,却只见一只两斤左右重的水老鼠在网中挣扎。我恼火地擎网于浜边田野,让弟弟拿树棍打它。结果那老鼠没有被打死,反让它咬碎了几个网眼而逃走。我们只好自认晦气,歇网休息。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凡网到水老鼠,我们避而远之,毫不犹豫地放生,也算趋利避害吧。
每逢捕蟹季节,我们连续几年都守候在那个不为人看好的网位上,然战果不亚于那些梅陇江上的优势网位。有道是,不显眼之物未必非珍宝,唯有格物见分晓;条条大路通罗马,看你敢不敢闯新路。
老汉今年七十又五,每想当年顿时神清气爽,吟一拙诗以展昔时情景:“西风乍起夜无眠,少年扳蟹在江边。网起网落静悄悄,逮得横行无比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