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篇或者每部文学作品,都是由内容和形式构成的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内容构成所谓的思想性,而吸引我们去读文学作品的,主要不是作者企图传达的思想,而是其表现形式,即艺术性。小说作者讲故事,读者期待自己被吸引,获得某种美感,乃至艺术享受。
我们读翻译的诗歌或小说,同样期待,甚至要求产生与原文读者同样的获得感。巴尔扎克的 《都兰趣话》(Les Contes Drolatiques:直译应为《滑稽故事集》),是他作品中的另类,模仿拉伯雷的语言,讲那个时代的故事。他由此创造一个特殊的语境,让法语读者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十六世纪了。那么,如果译此书为汉语,理想的目标应该是让我们也似乎感到超脱现代汉语语境,进入某种古意盎然的境界。
于是我需要在汉语小说中寻找一个大体上类似的语言模式。我想到的是明清话本。一是时代相近,二是当代读者在理解上没有隔阂。基调定下来,下面的事情就好做了。用字造句,力求接近那个时代的市井话语。最好的样本是冯梦龙的 《三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和《醒世恒言》。
首先考虑书名怎么译。我认为冯梦龙的旨趣在于讲故事,道德说教只是他在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采用的一种叙事策略,门面话。拉伯雷和巴尔扎克更志不在此。他们玩世不恭,表面看来满篇荒唐话,不妨译作《玩世戏言》。然而,这毕竟是一本外国故事集,不能太本土化了。总得多少带点洋味才行。于是另找出路。我读巴尔扎克此书,感到十分有趣。灵机一动,何不译“滑稽故事”为“趣话”?可是“趣话集”不像一部短篇小说集的书名。想起读过一本清代拟话本小说集《西湖佳话》。由于拉伯雷、巴尔扎克都是都兰省人,都兰又是书中不少故事发生的场所,不妨也冠以地名,译作《都兰趣话》,提醒读者这里讲的是外国故事。确如祖师爷严复所言,“一名之立,旬月踯躅”。
于是动手开译。此书分十卷,第一、二、三、五卷各有一篇前言和后语。我们的话本集没有这种体例。若直译为现代汉语的“前言”和“后语”,有违古意。苦思不得其解,先撂在一边。某日偶尔起兴,重温《桃花扇》,发现此书四卷,卷一上本第一出名为“先声”,卷四下本最后一出名为“余韵”。当下脑洞大开,何不借用?
每个故事的标题,篇名,亦尽可能做旧。长的篇名不好处理;短的,倒是有下手的余地。凡是讲故事,古人喜欢用“记”字做篇名。于是本书里有《斥夫记》《蓓特悔罪记》《弗朗索瓦一世节欲记》《三香客失言记》《茵佩莉娅夫人从良记》这样的标题。
边译边乐,边乐边译。将近结尾,第五卷有一篇《关于儿子、爱情和母亲的韵文故事》,我索性拟古到底,译成五言古诗。至此,总算功德圆满,造了一个语言上的假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