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文学写作者与受众在这个方面最容易达成一致:文学作品应在社会进步中能够发挥作用。但具体怎样发挥、通过什么方式,却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一般来说受众对于文学干预生活的即时效果是满意的,乐于见到作家的写作对当下社会发生这样的影响,影响越大越是兴奋和满意。不过对大多数写作者来说,这种效果即便真的发生了,也极有可能并不属于文学的本质属性,而只是它的连带功能,是偶然的和附属的。尽管作家并不拒绝甚至欢迎这种立竿见影的社会功效,但还是会在心里叮嘱一句:尽可能少受这种诱惑更好。
作家的心灵活动极为依赖社会生活,这是重要的创作源泉。艺术酿造需要取材于社会,并最终将心灵的酒浆倾向社会。但这种酿造需要特别的环境与条件,就好比需要一个酿造车间一样。无论多么伟大的酿造者,他都需要如此。但这个空间却并非是越旷阔越好,而应该是大小适度、温度及其他条件恰到好处。这个“车间”有时并不是虚幻的比喻,而是具备实际样态,比如书房,比如作家日常生活和创作的场域和领地。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些成功的作家,他们或者占据一条河流,或者定居在一个小镇上。
一些极有创造力的作家好像的确喜爱一个不太大的空间,这个空间是地理和物理意义上的,也维系着精神状态。一个创作者的精神空间与他人有所不同,它不是简单以大小来界定,而更多地以密致和粗疏、单纯和复杂来区别。作家在一个小地方生活,精神空间的置放和贮存也将因此发生变化,比如会更加条理和专注,内向,理性,与更远的悠思接通。这时候的精神空间可以说是浩大无边的,也可以说是狭长的、局促的,因为这个空间里较少平常所说的史诗性的含纳,也难以被世俗的物质欲求所充填和淤塞。
深入而细致的注视和观察,丰富而没有固定模式的联想和缔造,是他占据一个小空间的结果。这样的空间给他巨大而特别的力量,这正好用来创造,这种创造作用于社会的方式是特异的,也是别有效果的。这不会是短暂和现实的,而总是因固有的诗性特征而长期存在和发生。他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偶尔也会爆发一声呼号,但那只是长期与外部世界对峙或对视的结果。这种呼号不是稍纵即逝,不是尖叫,更不是表演和卖弄,而是真正的源于生命深处的冲动。他的创造具有特别的发掘和发现的意义,是对整个世界的补充,价值在于不会重复、独一无二,因而就社会进步来说,一定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作家的小空间有时候会显得狭窄和寂寞,甚至有些闭塞,但却有巨大的张力存在:他将以这种方式走向开阔的生活。各种讯息的一度阻断是为了更好地咀嚼,过多的存积要有消化的时间。冷静独处的场所在思想者和诗人那里是至关重要的,喧声隔绝的地方才是做白日梦的地方。轰然不绝的奔跑声对于写作者来说总是最大的干扰,这常常会踏碎他们的梦想。特别是身处网络时代,人们获取的各类讯息不是少了,而是过于繁杂和拥挤,怎样选择和回避成了每个人面前横亘的难题。得到一个安稳平实的小空间,已经是很现实的需求。没有这样的空间就不能工作,不能作出精神发力。
面对社会这个大空间,写作人等于是退守一隅的蜗居者。这里时而封闭时而敞开,但始终未能割断与社会(母体) 的脐带。随时准备拥挤和化进熙熙攘攘,但却不能随之而去。最终他还要退回自己那块小而又小的领地,遮蔽一下曝晒,让绿色的诗苗抽出第一片叶芽。茂盛的生长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