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建民
小弟正在中央党校学习。我们兄弟约好,晚饭在学员食堂吃自助餐,然后在院子里散步。他没报到前,我在电话里告诉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求他每天在校内大院里走一大圈,保持充沛的精力,静心凝神,一心读书,提高学习效率。
从我家胡同东口坐4号线地铁,半个小时到北宫门站,出东南口,过马路,就是党校的院子。正是春天,花木萌发开放,青山叠翠,园林式的党校大院与颐和园连成一片,空气清新,花香草绿,明显地同城市中心区形成两个气候带。像我这个有吸烟坏习惯、嗅觉已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春天的醉人气息。我正在撰写有关孙犁的书稿,到了这里,触景生情,不由想起孙犁的散文《颐和园》。半个多世纪前,孙犁在颐和园的松云巢疗养,诗人郭小川也在这里。郭的妻子杜惠同志正在党校学习,
“每天晚饭之前,G就翻山越岭去接她。夫妻感情之好,令人羡慕。”孙犁散文的艺术特色,总是“竹外一枝斜更好”,在正面叙事中插入闲笔,反衬自己孤独寂寞的心情。
好几年没来这个大院,进南门,我熟悉的建筑、道路、湖泊、园林,次第映入眼帘。饭后,我们从15号楼出发,缓步向北,我发现,院子里新增几尊雕塑,原来的石刻文字,位置也有调整。穿过掠燕湖,随着两只在湖中游弋的白天鹅,来到正蒙斋西侧,看见有孔子、老子的青铜雕像,名曰“问道”,雕塑者是吴为山。我们止步,细细端详雕像,我从几个侧面观察雕塑家的手法和想法,然后跟小弟说,这是中国画大写意的手法,效果是“舍形留影”。这种雕塑语言,是吴为山独特的风格。那年我去大同石窟,老远看见一尊塑像,就断定是吴的作品,走近证实,果然是吴
雕塑的高僧昙曜。用最简约的语言塑造一个历史人物,远距离就能判断作者是谁,这就是雕塑家独一无二的个人风格吧。这种遗貌取神的手法,正与罗丹的作品 《巴尔扎克》 暗中相合。
离开“问道”的孔子、老子,徐徐向东漫步,走过石桥,看见隐藏在桥南的一尊石像不见了。那尊石象,很可能是圆明园的遗物,浑厚灵动,生气灌注,是清代的雕塑作品……象、像、形象,吴为山的雕塑,“像”真的老子、孔子吗? 我心中的老子、孔子,又是什么样? 漫步春天的校园,思索当代雕塑家理解的古代哲学家的形象,思绪纷飞。
在党校书店,小弟买了几册有汉语注音的经典,送我几册,其中就有 《论语》。我年轻时自修补课,曾用毛笔手抄过两遍 《论语》,把杨伯峻先生注释的本子当成经常阅读的书,自以为对这部经典已比较熟悉,脑子里已逐渐造起孔子的形象。因为是自学,没有老师指点,有个别字句的读音是错误的,错了好多年,自己也没法发现自己的错误。有了注音本,就像领导干部发现自身和工作中的错误一样,可以自查自纠;同时,对经典的理解,也更准确。我真佩服会动脑筋的出版家。传统经典读物,你出我也出,好像已无出路,他们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用注音本扩大了读者层面,也方便了如我这样的自学者。
说来可怜,少年时,我因“文革”失学,对祖国历史上这样一位伟大人物的名字,不是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而是在声嘶力竭的“批林批孔”运动中才知道的。运动开始时,报刊上的文章还称呼“孔子”,后来有“精神”传达,说“子”是尊称,对代表了没落的奴隶主阶级的孔丘,应该叫“孔老二”。从铺天盖地的批判文章里,我寻找批判者引用的孔子的话,才开始似懂非懂的走近这位老祖宗。不过,批判文章,总是用“子见南子”、“吾不如老圃”、“厄于陈蔡”这些故事丑化圣人。我那年才十几岁,心底如一张白纸,虽然外边的世界在丑化孔子,心底的白纸上却涂抹不成孔子的形象。像我这个岁数的前辈们,是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给孔子磕头后才跟私塾先生读书的。我生长的年代,席卷全国的声浪却是在声讨孔子。孔子是个什么人? 长得什么样? 在我心里还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记忆是,那些批判文章和“供批判用”的材
料,使我第一次发现了古代汉语的奥秘和美丽。更让我惊奇的是,孔子说的一些话,正是我们从小就零星听到的长辈对我们的教导,也是我们生存的基层社会里的行为准则。
二十多年前,我去曲阜,谒孔庙,逛孔府,游孔林,访问孔子基金会,在曲阜友谊商店请购一个瓷盘,是吴道子画的孔子,瓷盘像赞:“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删述六经垂宪万世。”吴道子的画像,是不少图籍都采用的“标准像”:宽额浓眉,一缕胡须,拱手微笑,像一位憨厚朴实的山东老农。吴道子是唐代人,距孔子的时代已越千年,他凭什么依据画孔子?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那时,我已读过 《论语》,对正在复兴的儒学研究开始注意,在孔子基金会拿了几册 《孔子研究》,认真阅读,私自勾画孔子的形象。《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正在开设“历史文化名城漫步”专栏,我就写了一篇 《曲阜探源》,作为圣人家乡游的纪念。那年月,旅游产业方兴未艾,以孔子的名义打造的初级旅游产品,刚在圣人之乡冒头,我感到滑稽和荒诞:初识孔子时,他被政治利用;到了孔子的家乡,他又被商业利用。这是他老人家的另一种多重叠合的复杂形象吧。
在文化轴心时代,凡是为人类文明作出巨大贡献的伟人,都没有留下物理或化学的形象,不管是孔子,还是苏格拉底,是老子,还是亚里士多德。他们的形象,属于“大象无形”,只沉潜留止在他们的不朽著作里,等待后来者解读,并在解读的朗朗书声中复活。
继续追问孔子的形象问题,我想起冯友兰先生的 《论形象》。这篇绝妙佳文,针对 《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画传》这部图书,恰恰是回答这个疑问的:“历史上的孔子,是不是就真是像这些画像中所画的那个样子? 如果像不像是以历史上的孔子为标准,那就很难说了。孔子已经死了将近三千年了,现在的人有谁见过孔子? 有谁见过见过孔子的人? 要说像,你有什么根据?要说不像,你又有什么根据?”既然都拿不出根据,那这些画像是随便画的吗? 冯先生论断:“评论这些画像像不像,也要有一定的标准,不能随便乱说。这个根据和标准,就是这些哲学家们用他们的思想和言论在后人的心中所塑造的形象。”
如此,每一个认真读 《论语》 的人,都会有一个深造自得的孔子的形象。吴为山的“问道”,源于“孔子问道于老聃”的历史记载,是有文字依据的。“问道”,就是对真理的探索和追求。这两位古代的哲学家,一个是心中微笑,成竹在胸,仿佛已闻道;一个是引颈恭听,好学不倦,仿佛在思索。他们是否真的曾经面对面? 至今还是悬案,但杰出的雕塑家的手,已捏塑成一个远古的特定历史场景,用青铜铸就了春秋时代的思想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