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丹
1.
“夏季是世间情趣与人的恋世之心最为浓郁的时节。”
这个时节,榴花尚存一念在枝头,女贞洒落不完一地焦糖色的花瓣,绣球由青白渐入蓝紫,牵牛花只一天便消逝在夕照中,次日清晨,新的几朵接着开放,就像从未凋落一样。
对我来说,最能代表夏天的莫过于栀子花。小时候放暑假,妈妈下了班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带回一大捧栀子花,用喜庆的铁质脸盆装一盆水,再把栀子花放进去,挤满整整一盆,搁在茶几上,里里外外就香了,那是专属于童年夏日的味道。
所以,一直都喜欢栀子花,也喜欢汪曾祺写的:“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这是真懂栀子花的人才写出的句子。
不过,身边也有特别不爱栀子花的,原因不外乎两点:其一,太香了,受不了。其二,招虫子,受不了。于是对栀子花自然有了偏见,就像很多人坚信夹竹桃会致人中毒,我也如此,学校图书馆西边有一片夹竹桃,现在正是花期,每次去借书都会绕道而行。又像很多人坚信蜡梅应该写作“腊梅”,腊月开放,难道不应写作“腊”吗?
2.
爱或不爱,都由人说了算,人常常可以主宰花的沉浮。辛弃疾说“自有渊明方有菊,若无和靖即无梅”,菊花虽说在屈原那里已经有了些地位,但还是因着陶渊明才走上人生巅峰。而梅花地位开始飙升的标志性事件就是林和靖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种花到明代一起跻身了“四君子”的宝座。
牡丹,则有赖于唐人的宠溺才成为花中之王,唐以前,牡丹连名字都不大确定,常被称为“木芍药”。
这三种花是中国古典世界的代表性花卉,虽有各种荣誉称号傍身,其实也常遭人白眼,日子并没那么好过。
毕竟,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存在,偏见就无处不在。
3
先说牡丹。
说起此花,大概会立刻和富贵荣华等词汇联系起来。在面向全校的 《中国花文化史》 选修课上,我问同学们喜不喜欢牡丹,多数同学都表示不大喜欢,有几位甚至立刻生出嫌弃之情,一个女生说:“我喜欢清新雅致一点的花。”同学们纷纷表示赞同,在这些95后看来,牡丹实在不够清新雅致。
回到初见牡丹的时光,周敦颐说:“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唐人对牡丹的喜爱可谓疯狂,“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全城出动,欣喜若狂,赏牡丹、买牡丹成为唐人一种奢侈的风尚。
虽爱牡丹,唐人却对牡丹慢慢生出一种奇怪的偏见。白居易在 《白牡丹和钱学士作》 一诗中说起过:“城中看花客,旦暮走营营。素华人不顾,亦占牡丹名。”白牡丹因为颜色太过素淡,没资格被称作牡丹而受到看花人的冷落。
这种偏见带来的影响是恶劣的,状元郎张又新就把对白牡丹的鄙夷写得淋漓尽致,借来抒发对婚姻的不满:“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
张年轻时曾扬言:“我少年擅美名,意不欲仕宦,惟得美妻,平生足矣!”他的忘年交杨虞卿听说后,便把自己女儿嫁给他,不料“有德无色”,张吃了哑巴亏,写下此诗,说自己最想得到深色牡丹那样的美人,而今娶的却是姿色平平的妻子,就像素淡的白牡丹一样,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张后来在外拈花惹草,闹出了不小的风波。这不禁让人想起《红玫瑰与白玫瑰》,状元郎娶的正是白玫瑰,又怎会甘心?
白牡丹遭遇这样的冷落,也引起当时一些人的同情,出现了专门给白牡丹鸣不平的诗。牡丹本无贵贱,强行划分三六九等的不过是人的偏执而已。
4
再说说菊花。
和梅、兰、竹相比,菊花“君子”的特质如隐逸、傲霜等在现代社会被遮蔽得最厉害。老一辈想到菊花,大概容易和扫墓、祭祖等联系起来。其实,用菊花表示哀悼和用玫瑰表达爱情一样,都是西俗东渐的产物,并非本土的传统。
而目前,对菊花新一轮的偏见又启动了。菊花怎么也想不到,能在这个时代遭遇这样的恶意,不少年轻人开始用菊花代指身体某个部位,并创造出一些新词,让菊字变得难以启齿。
据课上几位同学研究,菊花形象此次大毁源于上世纪90年代末日本的BBS,后传入中国,又因网络传播席卷全国。
菊花能否翻身,何时翻身,皆无从预见。君子恶居下流,毕竟一旦身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如若陶渊明再世,是否还会采菊东篱下? 如若元稹再世,还会写下“不是花中偏爱菊”吗?
目前看来,这个莫名的偏见影响到的基本是年轻人。再过个几十年,当这一代年轻人老去,菊花不知能否洗去污名? 被层层遮蔽的君子形象不知能否突出重围?
5
最后说说梅花。
对梅花的偏见是私事,近些年生活在南京,作为市花,梅花对于南京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味,特别是梅花山的存在为南京人提供了一个全城狂欢的理由。
记得是前年的情人节,天已转暖,我第一次去梅花山,人多到难以忍受,每一株梅树下都站着拿自拍杆的男男女女。梅花也实在配合,开出甜蜜的粉红色、桃红色、玫红色,漫山遍野的幸福。
这和我的初衷实在相距千里,去的路上虽没有什么矫情的期待,但也不曾想过会遇见这样的场面,于是对梅花顿时生出了厌恶,哪里“凌寒独自开”、“俏也不争春”了? 名不副实,实在不配成为“岁寒三友”,担当“君子”的美名,还不如蜡梅来得坦荡,真正在寒冬开放又凋零。
厌恶一直无法排遣,于是会去找更多的理由。比如,袁中郎 《瓶史》 里说蜡梅的婢女是水仙,水仙气骨何其清绝,尚且甘于侍奉蜡梅,而梅花的婢女居然是迎春。其实作为主子,梅花也是迎春的高手,谢燮 《早梅诗》 说:“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梅花急着去迎春,最怕落在众花之后。每年初春,这种对梅花的偏见都要加深一些。
偏见慢慢变成一种折磨,不定时就会纠结一番,直到上个月做了一场关于梅花的讲座,这种隐痛才稍稍得以缓解。这要感谢来听讲座的一个女生,她说:“古今梅花的品种不完全一样,不能用古代的梅花来苛责今天的梅花。”这不足以纠正我所有的偏见,但至少为我尝试宽恕提供了可能,让我觉得自己的偏见有些不公平。
6
作为人的本性,偏见有时源于无知,有时源于阴暗,有时源于人云亦云,有时源于对完美的苛求。结课时,我给选课的近百位同学都取了字以作临别寄赠,如林玉成字汝璞,刘凌文字驭辞。取字说来也是一种偏见,字和名总会有些关联,可父母取名时看重哪个义项,旁人并不确定或不遵从。
偏见一旦产生,就容易根深蒂固。回头想想梅花,怕是这辈子再也看不上了,可转念一想,这与梅花又有何干?失落的只是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