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侠来邮件,希望我能帮她拍几张韩南教授 (PatrickHanan,1927-2014)退休之后工作室的照片。这间工作室,就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后面不过二十米远的一幢小楼里。小楼原为私宅,现为哈佛东亚系研究生项目所用。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被“关”在燕京图书馆善本书库里。善本书库在燕京图书馆二楼,楼梯转口一式落地玻璃窗,窗口就朝向那幢林荫之下、草坪当中的小楼。有几次,我因为进馆时间过早,曾在二楼转口玻璃窗前闲看一直延伸到窗口的绿叶浓荫,甚至还与北京大学图书馆来此交流的馆员张晓琳一起,讨论过直逼窗前的到底是槭树还是鸡爪枫。而每次言谈之间,我都会不经意地瞟一两眼那幢小楼……
我想我能够理解徐侠的心情。作为韩南 《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 一书的中译者,翻译过程中与韩南教授既有面晤,更多邮件往来。所有这些,在徐侠《回忆韩南先生》 一文中都有叙述。文章写好后她寄给我,我辑录在了“韩南纪念专辑”中,此专辑将由陈思和教授主编的 《史料与阐释》 近期刊发。
不料接到徐侠邮件之后,我牙齿一连痛了几天。牙痛不是病,但痛起来不光是要命,还败坏心情。牙痛稍微缓和一点后,我利用去燕京图书馆的时间差,两次拐到那幢小楼前,孰料因为哈佛已经放假,小楼大门紧闭。回到图书馆跟善本书库的馆员王系女士说起,她热心地说我带你去,遂约定两天后的一个上午。
其实我自己早也想进这幢小楼去瞻仰拜谒,只是常见其大门紧闭,过其门却不得而入。韩南教授去世前四年,我曾应 《浙江大学学报》 约请,为其主持过一期“近代文学研究”的专题,其中刊发了一篇我自己翻译的韩南教授的长篇论文 《作为中国文学之 〈圣经>:麦都思、王韬与 〈圣经>“委办本”》。翻译中间与韩南教授多有邮件往还。我来燕京学社之后,基本上是在学社提供的办公室和燕京图书馆这两点一线之间进出。其间曾由马小鹤先生指引,参观了现由燕京图书馆收藏的韩南先生生前部分书籍。在燕京图书馆编目部,我见到一个据说是从其办公室取回的包裹。打开一看,发现除了若干刊发有韩南教授论文的中文刊物,尚有一个活页夹子。翻开细看,竟然是一份完整的 《初刻拍案惊奇》 读书笔记。向马小鹤先生询问,他说这批文献都是韩南教授去世之后,由他从韩南教授办公室取回的,尚未来得及整理编目,故对此读书笔记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我将这份读书笔记拍照后打印出来,并告知了主持“韩南追思会”的王德威教授和魏爱莲教授。王德威教授是韩南先生晚年英译中文小说出版的重要推介人,而魏爱莲教授是韩南先生早年入室弟子,对其治学著述均颇为清楚。不过二位教授对这份读书笔记的背景情况亦未曾耳闻,但他们都肯定这份笔记对于了解韩南先生阅读、研究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治学思路与独特方式等应有裨益,并鼓励我能“破解”这份读书笔记。而我当时就曾猜想,破解这份读书笔记的钥匙,是否亦被“遗失”在了那幢小楼中的办公室里呢?
约定的那个上午恰是一阵新雨之后,小楼前后的浓荫和草坪看上去比平时更显翠绿。这次底楼大门是开着的,进门后一间敞着门的房间里空寂无人。陪同的王系女士说那是项目秘书的办公室。我们随即上了二楼,楼梯为绕行状,我当时就想,这样的楼梯,对于晚年的韩南先生来说,每天上下恐非易事。
二楼在楼梯口由一个开着的门分成了内外两个空间。外面一侧有两个房间,房门均紧闭。王系女士指着靠近楼梯口的一间说,这就是韩南先生退休之后的办公室。办公室门口一侧的墙壁上,有一个202的房间编号,旁边悬挂着一面铁板画。画面中似乎是一个献寿桃的人物,但因为当时楼内光线不大好,画面看上去亦有些模糊不清。但在门口过道墙上,开着一扇朝外的明窗。窗户两边悬挂一副对联,近看是溥儒 (溥心畬,1896-1963) 的书法。溥儒乃晚清洋务运动中知名人物恭亲王奕的孙子,四十年代末迁居台湾,在台湾素有名声。我曾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听台湾学者郑文惠教授专门分析过溥心畬的文学与图像的“文化美学”,迄今记得。但溥心畬的书法对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幢小楼里,其中故事不甚了然。不仅如此。楼梯口一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幅长轴画,看上去亦像是出自溥心畬之手。但无论是墙上的对联、挂轴,还是铁板画中献寿桃的人物,甚至对联前的地板上几盆生长得很是茂盛的植物,俨然都在传递着浓浓的中国文化气息,让置身其中的人,风尘浮躁之心渐趋平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心一体的此时此地的安稳感。
据悉晚年的韩南教授,就在这幢小楼里,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他在中国近代小说研究领域的工作,这也是他的中国白话小说史研究的一个新阶段。每天行走在哈佛柯克兰街上的学人们,心中大都有一个类似的学术梦想,这些梦想,超越了此时此地,关联着世界各地,也关联着上下几千年。对于他们中的有些人来说———譬如当时已经从哈佛东亚系荣退了的韩南先生———这样的学术梦想,已经无关乎名利,而成为他们生命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生命一息尚存,梦想即光彩依旧。至于如此生活的意义与价值,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中了然一如明镜。
而在来此观瞻的我的眼睛里,残留在这幢小楼中的,似乎就远远不只是那曾经的学术梦想了……
文/段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