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瑜
提起上海来,真的不好意思,我在小学三年级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上海人,说起来上海人也不能享受什么特别的待遇,但因为当时我们使用的日常用品,比如缝纫机自行车什么的,都用的上海产品,或者说上海产品在同类产品中比较有品牌吧,所以心里总觉得有点优越感和荣誉感的。
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上海人呢? 因为我父亲在苏州火车站工作,苏州火车站属于上海铁路局,火车站的职工子弟,比如我吧,要生个病什么的,就要到上海的医院里去,其它同学是两节课后家长推着自行车上医院的,我是一大早由家长带着乘着火车去的。直到四年级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过来,我其实不是上海人,我父亲也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他只是在火车站工作,而这个单位偏巧归上海的一个部门管理,丁是丁卯是卯,我和上海的关系,充其量也就是远房亲戚吧。
这期间我随父亲去看过一回牙齿,检查过一次视力,并去过一次西郊公园,去过一次老城隍庙,还有一次是去看父亲的一位朋友,这也是我第一次坐电车吧,还走过好几条弄堂,弄堂的口子上有一家小店,小店里有一架公用电话。上点年纪的上海人,一半坐在小店里的,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在听半导体,一半在小店外买东西,或者提着买好的东西,回头朝弄堂里面的家走去。
之后的好多年,就是上中学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到上海去过。只是我在铁路中学读书,铁路中学的不少老师是上海人,比如教我物理的戴老师,教我语文的魏老师,教我外语的孙老师,孙老师是我们班主任,每天都要布置外语背诵的作业,谁完不成就留下来,直到背出来才放人,但一般情况下周末要相对宽松一点,周末家在上海的老师都要回去,当时我们自觉性也差,不明白老师这样是真心地为我们好,所以星期五的作业相对很放松,因为星期六老师要回去的,他们乘火车回上海,火车不等人,他们对待大家就不那么斤斤计较了。所以当初我们已经有了一点双休日的意思了。
后来铁路中学已经解散了,不少老师也调回上海去工作了,有点早就退休了,比如戴老师,戴老师退休后还到苏州来看看从前的学生,主要是当时的班干部,我不在其列,这也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对我而言说起往事还是想念的,毕竟师恩难忘记。
现在我和上海的联系比较多,来往的机会也多,也看到了不少有关上海的资料。其中有一条是当时不少苏州的文化人,都是在上海生活工作的,比如周瘦鹃,他在上海办报刊,搞得红红火火的。
清朝人的 《续茶经》 中提到,“松郡佘山亦有茶,与天池无异,故采造不如。”松郡佘山说的是上海松江一个名叫佘山的地区,说明了上海也产茶叶的,只不过上海产的茶叶不怎么有名,大家也没太听说吧。上海曾经出名的是茶馆。
上海是一座比较新兴的城市,也是一座飞奔向前日新月异的城市,日新月异就是来不及留下一些从前故事的痕迹,新的篇章又开始了。
也许就是大海带来宽广吧,上海是一个非常善于兼收并蓄的城市,以至于还没等到缓过气来过滤和思考,别人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所以上海是五光十色的上海,上海的茶馆也是五花八门的茶馆。五花八门是因为各式各样的人到上海来了,他们又开出来了各式各样的茶馆。江浙风味的有,南国风情的也有,当年的同芳居是小有名气的广州茶馆,南社的苏曼殊是广东人,在异地他乡的上海,见到了同芳居,感觉就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也就像是回到老家一样了。苏曼殊特别偏爱吃甜食,同芳居有一种名叫“摩尔登”的进口糖果,是苏曼殊的情有独钟,每次喝完茶离开的时候,他总是要带上好几瓶去。现在,这一种糖果早已经改进发展了,与原来的滋味,也是面目全非了,而原来吃糖果的人,也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了。
“在这个古老的茶馆中,我们不难会见一两个有学问有身份的中国人,他们一面喝着香茗,一面神游故国,追念着这古老中国的过去的光荣,一面向往着凤凰的再生。”
这是外国人爱狄密记在 《上海———冒险家的乐园》 一书中的文字。爱狄密还说:“我们一人叫了一碗花露茶。这古老的茶馆真有一些古色古香。茶的名称既叫得这样稀奇,盛茶的杯子更格外来得特别。奇形怪状的杯子上刻划着奇形怪状的花纹,偻背的老头子靠着跷脚的鹿,弯弯曲曲的花衬着点点划划的字。我原本是不识货的,后来听人告诉我,杯子上的字是‘大富贵亦寿考’和‘三星高照,五福临门’。好彩头。”
鸿福楼、一洞庭湖天、五福楼、江海朝宗一笑楼、五云日升楼、龙泉楼、三元同庆楼、一壶春、一林春、凤来阁、万福楼、鹏飞白云楼、一春台、得意楼、太阳日月楼、四海萍萃楼、锦福楼、万祥春、九皋鹤鸣楼、群芳花萼楼、四海心平楼、金波玉泉楼、碧露春、乾元品春楼、西园、三万昌、仪园、顺风楼、留园、四海升平楼、青莲阁、五层楼、万华楼、沪江第一楼、乐也逍遥楼、长春楼、秋月楼、玉龙台、四海鹤扬楼、金凤阁、渭仙楼、西新楼、海上德星楼、月华楼、德兴楼、玉楼春、风生一啸楼、风月楼、满庭芳、凤鸣楼、怡新楼、四海鸿运楼、龙园、祥春楼、锦绣万花楼、百花楼、万宝楼、德园、宝元楼、爱吾庐、同芳居、怡春居、玉壶春、潮阳楼。
这一些全是当时茶馆的名字,合在一起有点像流水账,也有点像绕口令,这是南社的陈无我在 《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 罗列出来的一家一家茶馆,现在,这一些茶馆也是绝大部分已经烟消云散了。从前的岁月是一只茶杯,从前的文字,就是泡在杯中的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