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沐蕙
我听过很多淮北的故事,那些讲述农民和农田的故事,那些在地上随便挖个坑就当作厕所的风土人情。那是我爷爷选择离开的地方———他去了上海,但是和淮北依然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有依恋,也有排斥,又觉得有责任要把那片地方变得更好。所以,一方面他和淮北联系得很频繁,同时,记忆中那些并不让人愉悦的镜头,也让他和那里保持着距离。
淮北也是决定了我爸爸前途的地方。他少年时应该算是一个调皮孩子,十来岁的时候就拖着朋友躲到外面抽烟,还在别的学生的空饭盒里大便,最终换来一顿痛打,大家都觉着他长大后会坐牢。也许这是他二十多年没回过老家的原因。当然,那都是儿时的恶作剧,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转到不同的方向,在美国工作安家。
淮北对我在英国生活的姑姑倒是很有吸引力,大概因为她对农村没有太多的亲身体会,反而更容易接受和欣赏。
这些亲人是我想象的线索,通过他们,我才能把淮北编织成一幅具体的画面。我想知道小时候,每当妈妈戏称我“小安徽”的时候,她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在我二十一岁主动提出以前,大家都没让我去那里。去年初夏,我终于登上去淮北的高铁 (当然手里还是拎了肯德基),和爷爷、姑姑一起———该是回老家、在那里寻找完全属于自己的体验的时候了。
我的舅爷 (奶奶的弟弟) 来迎接我们,他很热情地当了我们的导游。当地的学校里有个以爷爷命名的图书馆,那是爷爷奶奶的母校。去之前,我想象过那可能是一个小小的乡间学校,只有些最基本的设施,几间教室,里面有些破旧的课桌和一块脏兮兮的黑板。但是事实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这所学校比我在美国上的任何公立学校都奢华。它的外观很现代,内部空间的装修完全属于艺术画廊级别,有专门用于中国绘画和书法的教室,就连课间铃声都是古典音乐……
最吸引我的所在不是图书馆,而是旁边陈列着学校历史的展柜。我发觉自己面对面地站在了爷爷奶奶几十年前的照片前面,他们并排站在一起,眼睛都看着远方。从爷爷身上我看到了爸爸,那种一模一样的眯眼微笑,相似得让人觉着有些神秘。在奶奶身上,我发现了她的另一种样子:一条辫子垂在左肩,一缕散发被风吹着飘在前额。当爷爷被阳光照得眯起眼的时候,奶奶脸上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她神情轻松,嘴唇轻轻地翘着。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从年轻女性的角度来看,大家所追求的就是成为奶奶这样的女孩吧:酷、优雅、精致,平时话不多,但是一旦开口就值得别人去聆听。
校长给我们安排的接待非常隆重。虽然是周末,还有一些学生到学校来拜见我的爷爷———爷爷可是一位学者。校长对我说:“对你来说他大概只是你的爷爷,但对其他人来说,他可是一位大人物。”我礼貌地微笑点头 (这次旅行后,我变得很擅长这种技巧)。但是,和校长交流越多,我对学校的情况就越失望,表面上看学校具备了作为一个学校所需要的一切,但是缺乏一种正确的教育心态。比如说,校长对我说:“我敢打赌,在美国没有任何一个学校能提供像我们这么好的教育。”我当时就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觉得正是这种攀比的心理让中国的教育和西方同行之间产生了差距,闭塞的思维中包含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姑姑帮我做翻译,但我知道,她用的语调远比我原本想表达的语调柔和礼貌。我尝试着自己用并不熟练的中文来反驳,同时感到一种强烈的沮丧和悲哀。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当地最好的宾馆。客观地说,宾馆相当不错,但是就和学校一样,让人觉着奢华,却不真实。
第二天一早,我们前往农村。开车离开城市一个小时后,我终于看到了农村的现实。随着柏油高速路变成狭窄的水泥路,金色的田野也渐渐变得一望无际,和我们擦身而过的是拖拉机、载着肩背农具的农民的助动车、拖斗后面坐着儿童的卡车。这让我有种陌生感,又很超现实,仿佛我正身置于一个“回到过去”的互动游戏里。除了那些爸爸儿时没有的新科技,这里的农业社会景象仍让人觉得新鲜奇异。
第一站去的是奶奶的娘家,回想起来像模糊的梦。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人都认识我,“这是海歌的女儿吗”“她看上去很像他”……让我有生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父女之间的联系。我走进奶奶原来的房间,就像走进了博物馆。看着她曾经睡觉的地方,看着爷爷年轻时可能常去的房间,看着爸爸长大、被他小时候称为家的地方,想象我爸爸会在哪里玩耍,在这个小小的住处里有过什么样的对话。
这里的农村到处都是山丘、田地和平房。不像在城市,这里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和自命不凡。这里的人直率真诚,他们为自己的蚊帐、草帽、没有驯化好的狗、红着脸颊的小孩而自豪,这让人赏心悦目,并再次意识到生活可以这么简单———我在纽约城里住了五年以后,很容易就会把这点给忽略了。在农村,日子可以在无所事事中度过,时间在完成一件又一件苦差事的汗水中溜走,但这就是生活。过去人们是这样过的,将来还会是这样。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这种简单的生活真有吸引力。这些过着简单生活的单纯平凡的人们和我一样,工作努力,充满了智慧。
这次旅行遇到的所有人中,我对表姑的印象最深刻。她是一位非常有趣与众不同的人———她有一个做学者的爸爸,有一个当老师的丈夫,可她却不识字,还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基督徒。我在她家里耕地、割麦,我坐他们家的拖拉机打场,我把他们的草帽带回家……我被她身上的那种幸福感深深地激励着。她是一个知道满足的女人,这种满足可以理解为天生的善良和诚恳,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缺乏这种品质。离开她家的时候,我最后一次抚摸了她家的小狗,并且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再回来看她。
我不想夸张地说这次旅程是所谓的灵魂之旅。我对这块土地还很陌生,当然,原先我对它充满的想象和期望也有所改变。这里的人给我带来了许多惊奇 (这种惊奇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但最重要的是,这次旅行让我有了反省。亲身体验了这块我的根基所在的土地,我会把淮北当作自我身份认定中的一个元素。
现在,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坐在曼哈顿一栋豪华公寓的五十七楼,右边俯瞰着中央公园,左边毗邻着高楼大厦,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们正在楼下享受着昂贵的外卖和廉价的葡萄酒。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大都市,我感到非常幸运。周围是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朋友,我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各种不同的东西。但偶尔,这种感恩心情会淡去,自满意识会浮现。现在,我就会把自己拉回淮北———会想起爸爸儿时最好的朋友,想象着爸爸也曾有可能像他那样,皮肤被晒得乌黑,手上长满老茧,因为农作而变得粗糙。我会想起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地,提醒自己我们是一个把祖先埋在被耕作的农田里的家庭。我会想起农村的茅厕,那足以让我感到周末凌晨四点纽约街头麦当劳脏乱的洗手间并不是那么糟糕。我姑姑告诉我:“无论在农田里还是在豪华游艇上,你都要觉着很自在。”这才是这次旅行的最核心的意义。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爷爷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小时候曾经被土匪误当成另外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而绑架。他们问他“你是不是某某的儿子”,爷爷回答:“不,我是谁谁谁的儿子。”最后土匪知道绑架错了,给他解了绑,随便扔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那个可怜的小孩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回家的路……
高铁开进了上海,听着爷爷回忆他孩童时代的一个重要事件,我意识到从现在开始,我也有了自己的有关淮北的故事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