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广松

有一年元宵节，我在食堂门口看见有猜灯谜活动，就也去凑热闹。看到一个谜面：拱猪入门。

我居然没费力气就猜出来了：猪者，亥也，拱猪入门正是一个“阂”字。我因此兴高采烈地接着往下猜，但再也没有成果，我只得着一个“阂”字。猜中了有奖，是一碗汤圆，大概四五个。我吃着汤圆，猛然想起这是“隔阂”中的“阂”字，心里颇不是滋味。

《易经·说卦》　曰：“坎为豕。”豕就是猪。猪是个什么象？　陈梦雷解释道：“豕主淤湿，性趋下。前后污浊，中心刚燥。”又坎为陷。从卦象看，上下都是阴爻，中间是一阳爻，也就是一阳陷入二阴的包围中，仿佛一头猪拱进了门。

坎为险，坎为中男，坎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心理危机，是一个灰白的躁动心魂。

那段时间正读到朗纳德·曼海姆的哲学小说　《银色的旅程》　(AMaptotheEndofTime，梁永安翻译)，心有触动。作者曼海姆在33到35岁时遭遇心理危机，觉得自己人生的探险历程已经到了尽头，婚姻与家庭的压力，工作的不稳定，还有他父亲的死，都让他觉得自己变老了。突然间，“老、病、死”这些仿佛遥远的事情忽地在眼前闪了闪，仿佛是在作一个预告，或者警示。

曼海姆参加了一个诗歌朗诵会，听到了几个老人朗诵丁尼生的诗歌，他受到了感动。丁尼生借助尤利西斯　(奥德修斯的拉丁文写法)　塑造自己的神话，他选择了解甲归田后的尤利西斯当他的主角。这个尤利西斯老迈、不安而整天抱怨，终于，他毅然告别舒适的壁炉和家庭，要“像沉落的星一般追寻知识　/航向人类思想的边界之外”。

在丁尼生笔下，这个老年的尤利西斯遭遇到了一座拱门：

我是我遭遇过的一切的一部分，

但所有经验就像一座拱门，

外面闪烁着我未曾到过的世界，

我愈往前走，

它的边缘就愈往后退。

在诗里，人在拱门内，心在拱门外，尤利西斯决定重新探索未知世界。曼海姆从尤利西斯身上获得勇气和信心，他也决定要远行，选择一种事业重新开始，因为他毕竟年轻。他选择了到社区老年中心去做义工，讲授哲学，他和老人谈话，也邀请年轻学生参加，他有许多感悟，但他真的拱到门外去了吗？

数年以后我才明白，当他决定重新开始的时候，门就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困境都是人自造的拱门。“重要的不是改变工作环境，而是要改变工作心态。”(密那)

曼海姆的行为是可取的，他做义工，为他人谋幸福，扩大了心量，从井底里跳了出来，像尤利西斯一样向大海出发，而这时候的心就是大海。

抚卷沉思，我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我和我自己谈话。过去的经验的确是一座拱门，但重新诠释就会生发新的意义，或者打开另一扇门。

艾略特的　《四首四重奏》　写道：

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

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

足音在回忆中回响

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

通往我们不曾开启的那扇门，

进入玫瑰园中

艾略特看见了什么？　当他凝视着干涸龟裂的湖底时，他看到湖突然被一些“来自阳光的水”充满，而在水的深处，有一朵莲花静静地往上升，最后浮出水面。片刻以后，一片云飘到湖面上方，异象随之消失。

未来和过去都指向现在，可是现在的路却在回忆里。路走错了就返回去，找到那条不曾走过的通道，在开始的地方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并不意味着人生重新来过，只是干涸的心被“来自阳光的水”充满，有一朵莲花浮出水面，所有的隔阂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