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慧
老安去美国转眼半年了,一个说了我便忘了的小城市,在当地租了栋宽宽绰绰的房子,房东是对善良但有点啰嗦的老夫妇。他抱怨开车去趟超市买生活物品不方便,高速公路上少不了一个钟头,现在等着新的工作,等着他即将娶过门的新娘。新娘是他当年留美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待在了美国辛苦打拼,老安则归国轻轻松松坐起了办公室,没想两人情意不断,渐行渐深,女孩儿终于痴心等到老安出去给她一个肩膀靠一靠。老安临走那天给我留了英文地址,我很少给国外寄东西,他怕我抄错,把格式做了仔细标注,哪一行是哪些单词,末尾要写“U.S.A.”。
毕竟是小时候一起调皮的“捣蛋鬼”,记忆都在,行将远走天涯了,不舍之心还是有的。记得小学五六年级时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和他在公园的荷花池里偷偷钓鱼,池塘里其实竖着牌子,禁止游泳、禁止垂钓。我们知道如果没有人去告诉守门人,守门人是不会来赶我们的,何况那么热的天,公园根本杳无人迹,连鱼都不肯浮上水面吐个泡泡。我们从荷花池一旁的小土山上拔了两根小竹子做成渔竿,便找了一个凉亭舒舒服服光了膀子做起了姜太公。约摸两个小时下来,有了七八条鱼的收成,我们仍然光着膀子,在各人的衣服里藏上几条,扔了渔竿,撒开腿跑出公园,跑回各自家里,最后鱼儿们成了小区不知谁家猫儿的美食。
老安大学学的是理工科,我没有半点兴趣,每每跟我介绍起微电子那些名堂,我都不耐烦,他倒是受我影响懂得看一点俞平伯的字,说老人家的字总是一笔一画,干干净净,一定是个老顽固。“是啊,真是个老顽固,一个做学问认认真真的老顽固。”我告诉他。总之他喜欢,前两年积了钱特地托我买了一张俞先生的字,和我为他备的结婚礼物“佳偶天成”,出国一并带走了。梁思成说:“只懂工程,缺少了人文修养的人是半个人,我反对半个人。”老安天天望着俞平伯的字、我的字,求不得圆满,希望他能有个三分之二。
这几年我常常在不同场合关注着诸如信札、手稿、相片这样的小物件,发现过去人们除了尺素可以传情,互寄惦念的往往又是一张相片。昨天刚在“刘海粟文献”展上见到叶恭绰赠予刘海粟的相片,黑白镜头中的恭绰先生多年轻,三十来岁的模样,略显丰腴的圆脸配着一袭长衫怎么看都斯文,旁边一行毛笔小字写得沉稳清逸:“海粟先生惠存。恭绰。”旧时相见不易,没有高铁没有动车,飞机更不是寻常人家的交通工具,拍了喜欢的相片多印几张,在边上题上两行字,赠与亲人或师友们,毛笔字自然细致用心,收到的人一定开心。书信中的文字内容或有虚构,相片上的人到底是真实的———当然现代人的美容术另当别论———感受的是一份深情。
有正书局的狄平子在给儿子的信中说:“上次来函附同僚照片,丰神至佳,汝母以汝辈皆称心遂意,亦极快乐,精神至好。……”俞振飞一九八七年前往美国讲学,离美后他给夏威夷的学生写去一封信,信中除了对给予他在美国时诸多帮助的朋友们表示谢意,信末不忘说:“还有一位郭教授,名字是不是叫‘颖颐’,下次来信告知,当再写一张照片送给他。”一九五0年,卢冀野银婚纪念,计划了要与妻子拍一次相片,寄给远人。他想象着他们见了一定高兴,藉此检讨检讨这二十五年的生活———经了许多流离丧乱,他与妻子彼此苍老,而他仍然是个懒散之人,不能独立生活,卢太太反而坚强,善于操持家务,照顾家人,是他们小女儿眼里的“劳动英雄”。冀野先生说:“我除了耍笔杆,别的干不成,就在那照片上写两首诗:‘劳苦夫妻尚并肩,久而相敬益相贤。纪婚海国逢银岁,矢爱东方拟石坚。贫贱生涯耕恃笔,乱离性命袋空钱。只将血汗供时用,永好重期廿五年。’‘四儿三女半成人,尔我相看鬓各新。岁月骎骎衰老渐,风波历历怨恩亲。未随俯仰知非傲,得共逍遥幸帮贫。珍重心情留面目,年年应不忘兹辰。’连诗带像就寄给孩子和几位亲友吧。”卢先生是吴梅的学生,诗词皆工,这样一张写着朴实简淡又温暖的诗句的照片,谁收到了不愿好好珍藏?
上个星期老安寄来一个包裹,打开是一本笔记本,笔记本上赫然印了他和新娘的结婚照,附奉一纸便条,说在外一切从简了,笔记本是新娘的主意,要大家记东西的时候就能想到这两位在异域奋斗的才子佳人。末尾关照我,大概十年内不会回上海了,心里十分想念我们这帮朋友,要我一定寄本新出的散文集去,签上名留个纪念。我想了想,按他的要求备了书,也附了便条:“昔时言笑皆如梦幻,都届不惑之年,听琴闻笛,尽是因缘。老朋友,寄一张签了名的照片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