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省三[日]赵建中(编译)
译者附识:
本文根据东京大学文学系教授、日本学术会议会员藤井省三专著 《鲁迅——激活东亚的文学》部分章节编译。藤井省三专攻中国现代文学、鲁迅研究,1979-1980年在复旦大学留学,1991年以《鲁迅文学之形成与日中俄三国之近代文化》获东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著有 《俄罗斯的影 夏目漱石与鲁迅》、《鲁迅<故乡>的风景》、《中国文学百年》、《鲁迅事典》、《新·鲁迅的推介》、《中国见闻150年》、《鲁迅——激活东亚的文学》、《中国语圈文学史》 等著作。藤井省三也是村上春树研究专家,著有 《村上春树心底的中国》,目前正主持为期四年的“东亚与村上春树”国际共同研究计划。《鲁迅——激活东亚的文学》一书展示了鲁迅在绍兴、南京、东京、仙台、北京、上海等地的经历及对中国左翼文化运动的贡献,同时,也以大量篇幅多方位地展示了鲁迅对日本、其他东亚各国及现代中国文学的影响。该书关于鲁迅思想与创作风格对村上影响的考察,角度新颖,又不乏饶有趣味的细节,无论是现当代文学研究者还是鲁迅或者村上的“粉丝”,对此都会感兴趣的吧。
鲁迅:既时尚又古典的作家
1999年,我在东京大学举办专题研讨会“鲁迅对东亚的影响”。韩国、新加坡、澳大利亚、台湾、香港等国家与地区来了二十五位代表,同时,还专门邀请了十名左右旅居日本的中国学者与一百名左右的日本学者。大家一起进行了为时三天的交流研讨。关于鲁迅,一直有多种多样的阅读理解,但在这次研讨会上,大家都一致觉得他是一个既时尚又古典的作家。
以这一专题研讨会作为开端,成立了亚洲现代中国文学国际学会。2002年4月,该学会在新加坡大学中文系举行第一次大会。第一天会议的会场是在大礼堂,新加坡各高校中文系的学生们大都参加了。这一天,我作了主题为“展望二十一世纪的鲁迅研究”的报告。结果,在会场遭到这样的质询: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鲁迅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
十九世纪的东亚人民为抵抗来自欧美诸国的殖民地化,就学习来自欧美产业化社会与国民国家的制度,并各自成立了独立国家。在刚开始模仿欧美的二十世纪初,鲁迅学习欧洲浪漫主义诗人们的尊重个性与抵抗的精神,呼吁抵制欧美在近代的扩张,强调接受欧美文化过程中保持主体性的重要性,并积极践行。苏联解体、东欧发生经济危机以后,以美国作为标准的全球化席卷东欧。东欧国家的人民也必须与他们的先辈一样进行抗击。这时候,如何才能既不丧失自己的主体性,又能进行思考与行动呢? 我的回答就是:鲁迅文学可以解答我们的疑问。
鲁迅在给内山完造的随笔集《活的中国的姿态》(1935年)的日文序言中这样写道:
像日本人那样的喜欢“结论”的民族,就是无论是听议论,是读书,如果得不到结论,心里总不舒服的民族,在现在的世上,好像是颇为少有的……
我觉得,关于“鲁迅在今天的意义是什么”这一话题,不要急于下结论,因为这是徒劳的。鲁迅作为东亚的一个既时尚又古典的人物,应该慢慢地、正确地阅读。目前,承接了鲁迅思考的命题,并且在读者中取得普遍共鸣的作家有村上春树(1949年出生)。他是将日本的今天摆在亚洲的时间与空间的位置的作家,也是成为亚洲共同的现代文化出发点的作家。
现代文化的出发点
实际上,村上春树文学的主人公有许多是在追踪东亚的历史记忆,并且经历了大大小小多次冒险。村上春树在1979年的处女作《且听风吟》中,主人公的“我”对“杰伊兹酒吧”的店主讲述了在“上海的郊外”,“终战二日后,踩上了自己埋藏的地雷”而被炸死的叔父的故事。杰伊也充满怜悯对他说:“唉......,好多人死了,其实大家都是兄弟啊!”杰伊是一位中国的中年男子,他在朝鲜战争(1950-1953年)与越南战争(1960-1975年)中美两国激烈冲突的时代,在日本的美军基地工作过。将如此黑暗的过去清晰地呈现的作品是《寻羊历险记》(1982年)。该小说讲述了“我”和他的亲友“鼠”与“满洲国”的亡灵对话的故事。这部冒险小说的前一部作品是《1937年的弹球游戏》(1980年)。书中写道:“鼠”由于对杰伊居住的街道牵肠挂肚而留下了,“为什么他的存在会如此扰乱自己的心,这对于鼠来说,是不明白的。”
村上春树的青春三部曲讲述的故事是“我”、“我”的化身“鼠”及比他们年长20岁的中国人杰伊这三个人互相交谈时对历史的回忆。继此之后,村上春树在小说《奇鸟形状录》中,追踪描写了诺门坎事件及对“满洲国”的记忆。《去中国的小船》、《东尼泷谷》等短篇小说也表现出对中国的赎罪及对人们忘却历史的反省。在《海边的卡夫卡》(2002年)及《病后的疗养》(2004年)中,则对日本人呼吁要反省潜在于内心的暴力的种子。
鲁迅作品的爱好者及影响
村上在高中时就爱读鲁迅作品。《且听风吟》在开头一节就写道:“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文章不存在。正如完美的绝望不存在。”这一句式就是从鲁迅散文诗《野草》中的句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中受到了启发。村上春树与鲁迅之间的关系深厚,他从鲁迅作品中继承的一个重要遗产,就是阿Q的形象。
在《1Q84》中登场的职业女杀手主人公叫“青豆”,这个名字很特别,与没有名字的“阿Q”正好相反。她爱读的书是《关于1930年的满洲铁道读本》。在说到女子护身术的时候,她还引用了毛泽东军事思想。青豆杀了因家庭暴力导致自己妻子身负重伤的男子后,为平静杀人后的心情,就到高级酒店的酒吧诱惑一个中年职员并与之发生关系。这时候,“青豆”小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只是喜欢你的秃头。
阿Q有喜欢秃头的情结。他摸小尼姑的头、扭她的脸颊,进行性骚扰,将自己平时受到的屈辱转嫁到比他更弱的人身上。对此,尼姑气愤地骂道:断子绝孙的阿Q。青豆接连不断地向男人复仇,在我看来,她就是 《阿Q正传》中的年轻尼姑的亡灵。
还有,在《1Q84》书中,与青豆、天吾同为主人公的还有一位原先做过律师的“牛河”。从他的容貌、性格、境遇及名字来考量,她也是阿Q的直系亲属。顺便说一下,“牛河”两个字反过来念就是“河牛”,该词的日语读音如用罗马字母标注,就是“Kagyu,与阿Q 的日本读音用罗马字母标注的“Akyu”类似。这种文字游戏也的确是属于村上春树风格的幽默。
《阿Q正传》是以清朝末期在未庄打短工的农民阿Q作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他被村中人欺负,成为笑柄,但却强词夺理说:“我是自轻自贱的第一人”,并且还自我满足。他看到未庄的地主们一听到打倒清朝的辛亥革命的传说就惊惶失措,就憧憬革命党。而且,他还看到未庄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地主的年轻儿子也在赶紧组织革命党。不久,阿Q被当作在赵家发生的盗窃事件中的犯人被逮捕,带到了法庭。他本人连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被杀了,而未庄的人还兴高采烈地去看热闹。
鲁迅 《阿Q正传》中用悲凉的笔调揭示了将自己的屈辱与失败转嫁给更弱者,并从中得到满足的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在批判中国人的国民性的同时,指出不改变底层民众的习性,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阿Q的性格不仅存在于居中国人多数的下层农民中,即使在已经走在欧化道路上的北京等城市的民众,以及在所有已经走在国民国家的道路上的中国人中也都存在。为此,鲁迅就以严厉的批判与深切的关怀的笔触,写下了《阿Q正传》这部小说。
对小市民的理解和批判
据说,罗曼·罗兰读《阿Q正传》的法语译本时流下了眼泪。村上春树从处于时代转换期的小市民的生存状态这一角度来观察阿Q,所以有很深刻的理解。1994年六月,村上为了写《奇鸟形状录》第三部,专门去诺门坎事件(1939年)的现场旅行采访。在归国后的旅行记中,他对在战后日本形成的“市民社会”即中产阶级社会从根子上进行了批判:
我们确实居住在基于近代市民社会的理念的高效率的世界,这种高效率也带来了社会的惊人的繁荣。但尽管如此,在今天很多社会情况下,我们不也是作为连名字也没有的易耗品在静静地、温柔地被抹杀吗?(《边境·近境》)
从传统的帝国清朝到近代国民国家的民国,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此变革中,只是被动参加,或者虽然想参加但最终还是没有参加的那些像旧时代的幽灵一样的人,鲁迅是进行严厉批判的。他通过阿Q来探索新时代的国民性。而从村上春树的作品来看,他一方面不断追踪质问日本侵略失败的原因,另一方面他又充满哀愁地将“作为连名字也没有的易耗品在静静地、温柔地被抹杀的日本人”作为阿Q家族的成员来描写,探求内心理想的市民形象。
鲁迅的本名是周树人,将这个名字的 日语读音用罗马字标注,就是“Shujujin”;春树的读音则是“Shunju”。这两个读音很相似。虽然两者名字的相似具有偶然性,但这也表明了鲁迅与村上春树这两位现代东亚作家之间的缘分吧。